02 竹林七闲(第5/11页)

“那是阴脉,”汪勋如抢道,“是为足少阴之别脉,起于足少阳然谷穴之后,同足少阴循内踝下五分便是照海穴。这画是再清楚不过了—”

赵太初并不理会汪勋如之言,继续说道:“这一株第三节右边,就有这么一块万老的泪迹,这泪落于纸面,将之前竹节的那一笔渲染开来。”

“我这一幅上也有的。”钱静农也拍案赞道,“它就在倪鸿宝那首诗的‘烟’字上!果真奇妙无比。”

“的确的确!”孙孝胥几与钱静农同时说道,“我这一幅的泪渍却在正中央,与诸君偏偏不同,非但没有渲染到其他的笔墨,反而就像是一滴颜色较浅的芒点。在画中,有如一颗朝露,闪烁晶莹,刚从叶梢落下。在我这套竹连掌法里,它正是一步死里逃生、败中求胜的险招。”

赵太初微微点了一下头,冲万老爷子苦苦一笑,道:“万老这几滴泪洒得玄奥之至,看来当真是天意如此,殆非人力所能及也;你我兄弟七人,难道偏要落个这样的结局?”说完,眼眸朝万老爷子身后一瞬,众人顺势望去,才看见早有四条汉子悄然在亭外堤廊上站定,与七老相去约莫丈许远。当先一人西装革履,手提黄色皮箱,他身后立着个浓眉大眼的胖子,这胖子生得奇怪,颊边长了颗龙眼大小的丛毛痦子不说,绕脖颈一圈青纹,远看不察,还以为叫人拿绳子缠绞着,登时就要断气的景况。这胖子旁人且不理会,独独冲孙孝胥微一垂首,眼中仿佛透着十分的敬畏之意;也便有这敬意的缘故,胖子的凶恶便大大地减却了。几乎没有谁察觉:他那一双房柱般粗的腿子踩的是个小内八步—这种步子看似不具临敌之意,可是练家子踩来,足跟不着地、足尖虚沾尘,两腿劲道全在一对拇趾丘上,随时可以提气冲身,凌空制敌。而这胖子脚下的一双棉底桑鞋正叫当先那人手上的皮箱遮个正着,连孙孝胥都没看出它小内八步的门道来。

万老爷子缓缓掉转身形,对当先那来人道:“怎么还带着火树喷子?”说时目光朝稍远处一掠,那两名武装警卫当下一凛,各自手上的卡宾枪皆在不觉间咔嚓咔嚓撞击起腰间的铜扣皮带。不消说,这是两个全无经验的新兵。

“可不可以请老爷子借一步说话?”穿西装那人微一欠身,道,“有急惊风号子。”

“这里没有外人,没什么不可以说的。”万老爷子一面吩咐、一面转回身来,朝六老摊摊手,示意落座。他自己则执壶而立,替大家斟起酒来—这个动作,无异是告知来人:亭中非但没有外人,亦且皆属贵客,是故来人的语言举止上,绝对不可怠慢。

“‘老头子’派了一标枪兵到祖宗家来,说要请老爷子过去坐一坐。”穿西装的言辞甚是斯文,可是在说到“坐一坐”三字的时候眉峰一扬,透出些许分不清是愠意或是杀气的神色。

万老爷子略一扬嘴角,似笑非笑地说道:“这是什么辰光了?我还去坐一坐?”说罢随即擎杯示众,敬了一敬,转向赵太初道,“对了对了,太初方才解画吞吞吐吐,欲言不言,实在叫人好不闷气。眼下索性说它一个大明大白,万某也得个痛快。”

赵太初又沉吟了片刻,止不住朝堤廊上神情甚是诡异的四人又望了一眼,心忖:这劫数一则应在画中,二则应在天上,看来是无可遁避的了,从而低声道:“在下号称无相神卜,知机察微,今夜却宁可看走了眼、观错了象,落一个笑话日后供诸位兄台调侃。可是—唉!咱们还是请溯其源,从万老这幅画中去揣摩罢!且先说这几滴老泪,有几滴是万老作画之时滴落的,入纸即透,一滴沾惹了墨,使之晕开,成了静农手上那幅画中的一点倪帖笔意。在我这一层画上,则是竹节的突斑,它有何意,待会儿我再详谈。另一滴泪,落在留白之处,并未着墨,随即干了,便只在末层上沉积,因此也只在孝胥手上那一层的正中央略有痕迹,于旁的六张却并无影响。

“此外,方才万老以上乘内力‘大般若掌’揭层分画之际,或许触纸生情,又分别落下几滴老泪,是时墨渖未干,揭去一层,洒下一滴,便是各层画上分别有一介乎青、墨之间的小斑点的来历,由于一滴一滴皆各有着落之处,未及下渗,便自成画中一笔,也就是魏三所比喻的七星鲈鱼的斑点,人各分润,在画上的位置亦绝不相同。至于片刻之前那一幕群星竞逐的异象,与万老画里所透露的玄机亦极其吻合,也是在下犹豫不言的缘故—这……”

“你就说开了罢!”万老爷子一面说着,一面又在为众人斟酒。

“也罢!横竖是个劫数,知与不知、言或不言,皆难回天。我就说得更明白些:今年乙巳,是古来奇门遁甲盘上入阴八局的一年,逢这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之中的杜门。所谓:杜门阳木,时值夏冬;发生于外,津液已败;阳气亢极,一阴将至。简单地说:大运势上已是个小凶之象。万老这画中之竹居然让魏三看成‘莼鲈之思’,当年张翰羁宦洛中乃有此思,试问:它可不就是‘发生于外’吗?要将雉尾莼和丝莼合为一鼎而烹之,它可不就是‘津液已败’吗?孝胥从画里演成一套‘竹连掌法’,每一式皆上扬高举,如鹏抟鹞唳,试问,难道不是一套‘阳气亢极’的拳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