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雪焚城 第10章
对于大多数杀手而言,生死之事是入门的第一堂课。他们必须先学会将生死置之度外,才能心无旁骛地执行任务。
对于天罗山堂而言,生死之事却是贯穿始终的一堂课,杀手们必须时刻牢记八个字:忠诚者生,叛离者死。只有贯彻这八字信条,天罗才能聚拢一批为之卖命的人。既渴望存活,又不惧死亡,听起来似乎矛盾,但人类就是这一类短视的动物,因惧怕头顶随时坠落的利剑,而愿意行走钢索于万丈深渊。
天罗山堂对叛离之人的责罚十分简单:死。
必死。
负责内部清洁的魇组集结了上三家高手中的高手。毕竟他们面对的不是寻常目标,而是一同受训、熟知一切天罗路数的同僚。
譬如奔行在暗夜里的龙玄玑。
成年累月的花魁生涯并没有磨损她作为杀手的本分,佳人除去绫罗绸缎,如夜枭穿行于憧憧暗影,无意间看出窗外的人会以为那只是一阵沉郁的风。
但玄玑走得无比小心。离开辰月的庇护,将自己暴露在魇组的狩猎范围之中,她是真的疯了。
也许早在很久之前,她就疯了。
从爱上他的那一刻算起。
爱。这个字轻轻漫漫弥散在她心里,就像擎梁山日出之前的青岚,稍稍一呼吸就会被吹散。曾经有个师姐对她说,我们这种人,没有父母,没有家庭,手上罪恶满满,生而注定不懂爱。那师姐生得极美,比她还美上几分,若是长在寻常百姓家,最大的烦恼该是应付十里八乡的提亲者,而不是考虑如何杀人。结果这师姐被派去杀一个新上任的骑都尉,就像一切老套的故事,她爱上了那个青年才俊。又像一切忠诚的杀手,她对自己深爱的人举起刀。故事的结局十分耐人寻思,身手敏捷的女杀手竟然未能逃脱,被骑都尉府的侍卫乱箭射死。
玄玑一直觉得,师姐当时是故意留在当场,一心求死。
只因那得而复失的无望的爱。
可惜师姐终究懦弱,直到爱人死去方才醒悟。而她绝不会做到这一步。
玄玑深吸一口气,飞身跃上墙头。
里亚听完小闲的话,愣了好半晌,喃喃道:
“顾襄必然要把我恨个窟窿。”
“所以事先知会你一声。”
“不做不行?”
“不行。而且这消息,最好先让顾襄知晓。一旦抽干流动资金,宛州西园一口气提不上来,极有可能从此一蹶不振。顾襄冷静持重,懂得权衡局面,由他来向平临君陈述利弊,也许阻力小些,不会闹到瓦崩玉碎。”
“要摊牌你去,我不出面!”
里亚气急而去。小闲干笑两声,她又何尝想这么做。只是龙家的滴水之恩,终于到了需要她涌泉相报的时候。在她的意识深处,或许早就意料到这一时刻的来临。
风摇动烛焰,将她独坐的身影拉长又缩短,缩短又拉长。世间安得两全法……她又一次陷入循环往复的左右为难,直到窗边悄无声息出现另一个身影。
“这么迟钝的杀手,竟也是个龙家人。”
夜行人翻窗入室,凉薄话语与醉酒的原映雪如出一辙。小闲未及反应,突然看见夜行衣下的绝艳姿容。
“你……”
她第一次见到玄玑如此狼狈,鬓发汗湿在苍白脸颊上,仿佛被夜雨打进暗河中的落花。
“受伤了?”脸色白得不正常。
“没有。他们暂时还没找到我。”玄玑摇头,“不过快了。”
小闲关了一圈门窗。
“你为何要叛逃?”
玄玑紧紧揪住胸口的衣服,似乎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半晌方抬起头,看她的眼神仿佛看无知儿童。
小闲被那眼神看得羞愧不已。她一直都是龙家的异类。不用参加惨无人道的特训。做了错事轻易逃避责罚。就像君王身边的宠臣,逍遥在国法家规之外。
不少龙家人把她当作不识疾苦的大小姐。
“老头子把你保护的太好了。”玄玑冷笑,“或者说,他故意对你网开一面,让你像个正常人一样长大。”
她指着自己的心口。
“我这里是空的。被一点一点,慢慢挖除干净了。”
又指着小闲的心口。
“你那里,却留下了一颗完整的心。知道为什么?为什么我们没有心,而你有?为什么我们姓龙,你却姓顾?”她听起来有点咬牙切齿,不知是在忍痛还是因为嫉恨,“因为我们的价值在于没有心,而你的价值在于……你姓顾。”
小闲怔怔看着玄玑,似乎听到海底传来沉闷的水流声。某个蛰伏年久的怪兽就要醒来,准备把她原本稳妥的天地搅个天翻地覆了。
惊惧死死咬住她的心,再也不肯松口。
她想他们说的没错,她又天真,又迟钝,还自以为所向披靡,无所不能,是龙老头捧在掌心的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