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雪焚城 第9章
白曼青死了。死在五月。
这一年天启城的梨花开得尤其繁茂,整个春季滴水未降,任由这缟素般的花朵在枝头由盛而衰,一天天开到灰老。然而就在白曼青与他的三十三个门人被缇卫当街诛杀的那一天夜里,帝都终于迎来开春后的第一场雨。雨水冲去灰败的梨花,冲去士子们无辜流淌的鲜血,也冲去人们心中悬而不决的疑惧。当天启城在微雨中再次醒来时,空气中已经弥散出一股尘埃落定的况味。
先有疑而后惧,紫陌君白曼青的死,终于将战乱之祸由流言变为现实,天启陷入毋庸置疑的混乱,原本惶惶不定的人心却反而有了明确的向背。温润如玉的士林领袖遭当街围攻、乱剑砍杀,这给辰月的民望带来难以挽回的打击。在宗祠党暗地倡导之下,朝堂上逾两成官员告病;原本中立的民众纷纷自发行义党之事,缇卫一旦落单就会遭到群攻;天罗也从暗夜行动变成白日行刺;天启之外,观望许久的诸侯终于得到出师之名,更多精良的军队从四面八方向帝都平原围拢而来。
中州之乱时莫名逃过屠城之劫的繁华帝都,这一次明显已是在劫难逃。屠戮之刀早就由内而外肢解了这座千年古都,就像被白蚁从中蛀空的堤坝,只待大潮涌入便会分崩离析。稍微有点门路的贵人富商纷纷想办法逃去情势相对安定的侯国,留下来的人,或敢死之士,或亡命之徒,或无计可施的劳苦百姓。
不过顾小闲明显不属于其中任何一类。
她之所以留在天启,完全是因为变幻莫测的命运,从很久以前就牵着看不见的丝线,将她一点点牵引然后绑牢至此。
雨歇了一阵,又密密织织下起来。
门口靠着把收拢的油纸伞,伞尖下一滩湿。小闲看见伞柄上的漆字,笑得一团促狭。
“颖姐,好久不见。”
她愉快地打着招呼进门。显然,被招呼的对方丝毫没有觉得愉快。
那是个不苟言笑的黑衣男人。龙颖,因取人首级来去自由如电,代号飞电白貂。
小闲假意走到对面落座,飞快伸手掐他脸皮,却被翻腕扣在桌上。
“老捂着不见太阳吧?瞧这细皮嫩肉……”她忍痛调侃下去,“有你跟在身边我就放心,一般女人是绝对看不上的。老头年纪大了,架不住那么夜夜笙歌……哎哟,好汉饶命!”
三年未见,还是那张千金难买一笑的臭脸,跟三年前无甚区别,跟十年前也无甚区别。
天罗也许扼杀了无数天真少年的活泼心性,但其中绝不包括龙颖。此人生就一腔淡漠冷血,从来不曾天真活泼,唯一的情绪失控也许要追溯到十年前——千虑一失的疏忽,被她药倒扮了女装。他们因此而结下交情。可惜这场不打不相识的知交没有机会发展成兄弟情谊或青梅竹马。她当即被罚入藏书阁禁闭,待再相见,清弱少年已成为老头的左膀右臂。据说龙老爷子只有白貂在身边才敢真正安睡,这一方面说明他确实能力卓然,另一方面也说明龙老对他的绝对信任。
既然派来了白貂,今日恐怕是要有个决断,容不得再做推搪。
“什么了不得的事,劳烦颖姐大驾。”她明知故问。
“老爷子最近睡得不太安稳。”
“天热雾燥,炖些莲子羹罢。”
“紫陌君一死,好多人都睡不安稳。形势突然吃紧,平临君那边不能再拖了。”
“我还在布局。钓大鱼嘛,总要放长线的。”
“老爷子对你一贯放心。只不过……白曼青死后,平临君公然缟素出入,不仅是在向当权者示威,也是在向帝都的宗祠党示好。他这一年竭力淡化与天罗的关系,看来有意在新时代来临之前与我们划清界限。”
小闲笑笑。公然缟素出入……还真像她那个哥哥会做出来的事。弱冠之年便被家业压身,逼着他少年老成,但若被激起血性,意气用事起来,亦是八匹马都拉不回的任性。
“也许只是英雄齐名,惺惺相惜罢了。”
她散漫笑答,引得龙颖目中锐意隐现。
“你虽是龙家人,却姓顾。这尾大鱼若要挣个鱼死网破,你当如何?”
小闲笑意不改。
“我虽姓顾,却是龙家人。”
她无意多做解释。既然派来了龙颖,说明山堂对她存有疑虑。疑邻盗斧的时刻,她说什么都不足信。
龙颖却难得弯起嘴角,似乎对这回答十分满意。
“总之事不宜迟,老爷子的意思,能有六成把握便可动手。”
“了解。”
小闲蜷身回答,神态恹恹,已然有了送客的意思。她自打跑了趟澜州回来,镇日里昏昏沉沉,许是没有按时服药的缘故。或者就是今年的春困特别漫长,一直延续到了夏天。她一个久病体弱之人,真该留在夏阳吹风食蟹休养生息,何苦不知死活地跑回天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