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秋分节气来了又去了,接着是双十节1,然后是11月,国父孙中山先生的诞辰。我被卷入时间的洪流,身不由己地目睹所有新旧生命的兴衰更替,与阿豆渐行渐远。日起日落,月圆月缺,而我的阿豆却一成不变,永久地湮没在一抔黄土之下。
天气转凉,天空时常阴云密布。从阳台看去,远处的树木和屋顶连成一片,逐渐模糊,最终消逝在天际。一缕烟雾,在我藏于栏杆下的一支香烟上缭绕着。我看不到阿桂,但我知道她正在楼下什么地方守着昨晚我们挖起来的金子。几个孩子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后面跟着的是我那唯利是图的异母夫兄阿汾。孩子们一派天真无邪的模样,只是,如今不知有谁还真的天真无邪。沦陷是我们所有人的牢笼——无论是出售还是购买黑市商品的人,无论是有口饱饭还是忍饥挨饿的人。为了生存,我们不得不从通敌的商家那里买米。阿汾是最大的投机商人,他能收购到质量最好的米。话是这么说,其实他的米如今也时常是很久的陈米,用大拇指和食指一捏就碎,但起码没有变质。
我怔怔地看着巷子里布拉德利家的大门,直到孩子们远去的身影变得模糊,香烟烫了我的手指。我扔掉烟头,用脚踩灭,正巧看到阿汾转过街角。他走路的别扭姿势我不会认错。看到他,我心里就来气。阿桂已经拿到金币了,让她去跟他打交道吧。我就在阳台上看着,省得自己心里不舒坦。
“八格牙鲁!”阿汾用日语咒骂着跟在他后面几步远的挑夫,挑夫被肩上的担子压弯了腰。“跟上。”他停在我家院门前。我闪回阴影之中,心跳得像蹦跶的兔子。我其实应该露个面的,心里虽然这么想着,脚却一动不动。他毕竟是我的半个大伯子。他按了门铃,我仍旧没有动弹。我犹豫不决,心中一阵不安。素莉在围裙上擦干了手,正往院门走去。她抬头看到我,摆动下巴给我一个暗示。素莉的动作不大,但多少让我定下心来。我转身进房间,开始下楼。
生意兴隆让阿汾的肚子发福,可他的脖子还是一如既往地细瘦。“弟妹,”他一看到我就说,“你吃饭了吗?”这句我们惯常的招呼语,从阿汾嘴里说出来,就变成了对我们有求于他的蔑视,并且提醒我们,现在他的权势大过我们。
“吃了,多谢。你呢?”我简单地回答,不想故作诙谐打趣,也不想冷嘲热讽或是给他个下马威。“你吃饭了吗?”
“当然吃了。”他摸着肚子,故作沮丧地皱眉道,“吃饭应酬实在伤身啊。”他用手指梳理着头发,把一边抹得溜滑溜滑的,而头顶的几撮毛却像断掉的鸡冠花一样立着。
“先生,”阿桂说,“价钱我们之前说定了。”
“这个数目,还不够我的本钱。”他面不改色地撒着谎,“这样做买卖,我可要破产了。”
阿桂把金子递给我,退到后面,她身后的素莉和云云低头站着。
“我弟弟怎么样了?”阿汾一边问,一边从牙缝里抠着不存在的饭渣。他很懂得如何触怒我,不过今天为了买米,火气再大,我也只能洒上大把的灰,把心头火闷灭。
“我丈夫挺好的。”我看着蹲在米袋子旁的挑夫。他们的膝头肿大,在蜡黄皮肤映衬下显得格外发亮。
“我猜聿明还在做着打败日本人的梦呢。他的脾气总是那么犟。”
“给你金币。”我说着把金币递给他,手心只觉得沉甸甸、凉飕飕的。
他蹿上前来,从我手里撸走钱。“现如今,我呢,”他笑着说,“我可是个识时务的人。我从来不会把时间浪费在赢不了的事情上。”他把金子塞到腰间的口袋里。然后打了个响指,挑夫立刻跳起身。“接着赶路。”他龇着牙说,“送完下一批货,给你们工钱。”
阿汾走后我本该松口气。不过我毫无感觉。无论迎来,或是送往,无论一人独处,还是有人做伴,我心头挥之不去的重负都丝毫无法减轻。我看着阿桂和素莉用力把米袋抬到云云背上,云云被压得身子一沉,费劲地走向厨房。我这是怎么了?我认不得自己,也不知如何恢复正常。万一我永远走不出来了呢?我踉跄地走回房中,穿过厨房。万一我真的精神失常了呢?
我匆匆穿过阴暗的走廊,经过妈祖像,爬楼梯回到我的房间。要是聿明能回来多好。那样的话,一切都会有转机。我打开房间门。我的房间。有一些事实,我的理智在抗拒,但内心深处的话是不是已经不小心说了出来?
我拉开书桌抽屉,把聿明的信扔在床上。它们是他活着的证据。1942年2月、1939年6月,1940年1月、1941年9月、1938年12月、1942年10月。是这封,他最近的一封来信,就是他还活着的证据。他不但活着,信里还说要回来——或者至少有所暗示。他有没有说过?我的目光在信纸上扫视着,从上往下,再从上往下。他在信中不是保证过,战争很快就会结束了吗?不,不是,不是这封。他说很快会离开重庆回这里。他的字里行间读不出别的东西。他总是把每个段落编号,好像在给上级写报告。哪里还有什么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