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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一周,我们晚上顿顿都有猪肉吃——猪肉饺子、贡丸汤、麻婆豆腐、酸菜煸肉片、卤肉饭、肉丝面。谁还会不高兴呢?谁吃了这些菜身体会不好起来呢?每天下午给孩子们洗澡时,我都能察觉到他们的症状在渐渐好转。水痘长成了脓疱,然后出脓结痂,最后萎缩掉落。一天,我用手抚摸阿梅湿淋淋的背,发现已经光洁无瑕。“皮肤真漂亮。”

“是的。”阿梅欣喜地查看自己的手臂,“我又变漂亮喽。”

阿州松开毛巾,转了一圈,光溜溜地向我炫耀着。阿豆呢,他俯身查看自己的身子,把手指头伸进肚脐眼,傻呵呵地宣称,他也很漂亮。

我对孩子们说,“明天下午,天气一凉快下来,我们就去百鸟园散步。”

***

沦陷6个月了,我们已经学会尽量逆来顺受。我们依然会忧虑、伤心和愤懑,但我们也照常陪孩子们玩耍,与朋友们相聚。

我们在黄府有新的麻将牌局。黄家多年来是岛上名流的聚会场所:华人和欧洲人,商人和政府官员,各色人等都想跟商会主席套近乎。然而,黄立松刺杀事件之后,只有他的寡妻留守,宅内静默无声,令人惶恐。我每次进门前,心中都有些希望宅子能重现往日光景。然而,我记忆中的那棵玉树花,一侧的树枝已荡然无存,原先那个镶着珍珠贝孔雀、珊瑚梅花和玉柳的漆器屏风也不复存在——大概被送去了日本,用来装点某个军官的客厅。

黄府会客厅如今很低调,几近素朴。窗帘上打着补丁,沙发缺了个垫子,但白色垫布仍铺在扶手和靠背上,每一片都小心放置,干净洁白。

阿玲的女儿夭折后,便没参加过我们的牌局,不过今天她应该要来。

“不用担心。”见我看着空椅子,琪琪说道,“她答应我会来。”她把手伸进手提袋,掏出一包香烟,拍出几支,递给我和佩璐。“你们两个,来抽一根吧。你们总要学着抽的。”

“等我想抽再说。”我答道。

她笑道,“就知道你这么说,安丽。”她又在佩璐面前晃了晃烟盒,然后自己拿了一支点燃。

“算了。”她合上打火机说,“等阿玲跟我一起抽。”

我抓了把花生,看着烟雾从她胭红双唇中袅袅吐出,她的唇色与指甲油色和打火机漆色别无二致。

“你上了指甲油。”琪琪说。

我用拇指抚摩自己参差不齐的指甲。

“要再上一层油,那样才会保养得更长久。”

佩璐看看手表。上次阿玲答应说要来,但哭得稀里哗啦,只得作罢了。

我咬着指甲,吐出指甲油碎屑。我心里盼她来,同时又怕见到她。我又开始咬另一个指甲。除了麻将牌的声音,四周鸦雀无声。她不赶紧来的话,我们很快就会谈起瓜岛海战,或是日军加速控制上海至泰国的铁路通道这些事。干脆放开了聊吧,我胸中一阵无名怒火,心想着,既然都想到了阿玲和她小女儿的夭折,为什么不再说说其他事?米价一路飙升,还有刚刚爆发的天花和霍乱。我双手互相用力搓着,直到指尖通红。过不了多久,我们大概就会谈起,我们认识的男人中,哪些死于非命,哪些渺无音讯。

“要不我用新指甲油帮你涂指甲。”琪琪飞快地说,“你走之前我能涂完,这样你回家路上就能吹干了。”她弯下身,从手提袋里取出一个瓶子。“喜欢这颜色吗?这叫宝石红。”

“我们可以一边等着,”佩璐搭茬,“一边联一首诗。”

琪琪翻了个白眼。

“要不我读一篇林语堂的文章。”

“也好。”琪琪答应道,“可要找篇幽默的。要中文的。”

佩璐选的文章标题倒令人期待《关起门来打赤膊1》。她的声音抑扬顿挫,读到大师形容自己喜欢的房间,进屋要有烟味,沙发上横陈各种书籍。天花板下,最好挂一盏佛庙的长明灯。院中要种几棵竹树和梅树。突然,佩璐停下来。

阿玲轻手轻脚地走进房间,犹犹豫豫地停下脚步。我几乎认不出她了。她的头发软塌塌的,毫无光泽,面颊苍白瘦削。她颤巍巍地走上前,脚步虚浮,似乎随时会倒下。“听着像是林语堂的作品。”她说道,扶着椅背稳住身体。

她坐下来后,我们马上开始洗牌。刚开始,我每向阿玲投去一瞥,她都会抬头强颜欢笑一下。后来她不再抬头,我以为她是在全神贯注地打麻将,直到发现她双颊绯红。

“我多带了一把扇子。”我说着,从包里取出一把雕花檀香木折扇。

她接过来,扇了几次后似乎又忘了,双颊更加灿红。我们才打了一圈,她就靠在椅背上,双手捂住脸。“不行。”她垂泪道,“我得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