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
28
《水浒传》第二回中有一张插图,是一整页的水墨画。男孩们为看得更清楚凑了过来,汗涔涔的小身子挤着我。房间另一头,透过百叶窗照进几缕阳光,屋里本已无法忍受的炎热又添了几丝暑气。
“球。”阿豆跌坐在我大腿上,要摸有球的画。踢球者叫“高球(俅)”,是个泼皮破落户,善踢蹴鞠,很快将因此发迹,在朝中得宠。
“王爷。”阿州指着一个人说,那人头戴软纱唐巾,身穿绣龙袍。
“是的,端王。孩子们,坐好。妈妈要擤鼻子。”我把书递给阿州,转身往手帕里擤出一大团黄绿色的鼻涕。
“宦官。”阿州指着王府球场上其他的陪踢小厮。“一、二、三、四、五、六,七个宦官。你现在数数。”他戳戳弟弟。
往常,看阿豆咬着舌头费劲地数数,我会满心骄傲。不过今天我头晕鼻塞得厉害,力不从心。
“球。”阿豆凭空踢着,“踢,踢,踢,踢。”
我叠好手帕,捂住嘴咳嗽。天气濡热导致的热伤风让我难受不已。我从阿州手中拿回书。“那个气球腾地起来,端王接个不着……”我停下来眨眨灼痛的眼睛。我不想再读关于高俅的故事——他的昏庸无能或是无端发迹。实在不想提他那一脚敏捷的鸳鸯拐。至少暂时不行,我现在身子沉重、脑子迟钝。
阿州拍打我的手臂,阿豆则赖在我腿上。
“不行。”我一边说着,一边用力,试图从他们扭股糖般的胳膊腿中挣脱,从他们黏糊糊身子的压迫中解放出来。我感觉自己像沉到了水中,手脚被海草纠缠着,奇形怪状的胖大水怪压着我往下沉。“阿州该写信给爸爸了。”
“不要!”他跳起来,冲我瞪眼。“我不要!”他的丹凤细眼冒出成吉思汗般的凶光。
“这是你当儿子的义务。”
他越发地眉头紧锁。然后突然转身,跺着脚走到他的小桌子旁坐下来。
“你以为听故事就是过日子了吗?”我趁势问道,“你以为自己还是小宝宝,只要嘟着嘴装无辜,就可以让我给你讲故事吗?”我自觉语带急躁,但还是说下去,“你再也不是小娃娃了。”我的太阳穴突突跳着,“作为韩聿明的儿子,韩刚的孙子,在四岁时该会写封简单的信了。”为什么他总是抗拒写信?他听得懂故事,记得住整章整回的内容。我让他坐下练阅读,他就从不反抗。为什么让他写信,他就总是执拗不从呢?
我拉开阿梅的小椅子,坐在他对面。“好,”我边说边写下“敬爱的父亲”几个大字,让他临摹。“好了。你想说些什么?”我抹一下鼻子,而他正紧咬嘴唇,挺直身板,眼睛盯着字纸上方。“阿州!”觉察到他心中压抑着一团火气,我的恼怒不争气地黯淡下去。“你想点事情说。”
“阿梅从来不需要给父亲写信。”
“阿梅生病了。”我打开折扇,为我俩扇着凉风。
“她没发水痘的时候,你也没逼她。”
“你只要想点事情,不然我想了。”
他胸脯起伏了一阵,然后突然停下来。“敬爱的父亲,”他终于开口道,“我们吃不上一口肉。”
“不能这么写。”我提起毛笔,“我只好自己想词了。”我说道。
“妈妈,等等。我想告诉父亲……”他提起笔,若有所思地看着屋顶,“我想说……我喜欢我的足球。”
我写好信,阿州依样画葫芦,鬼画符一般歪歪扭扭地抄写着,一写完我就把书拿到楼上读给阿梅听。
“我好想抓痒。”阿梅一看到我就哭喊着,“妈妈,妈妈。痒死了。我好想抓痒。”
“不要抓。要是抓了,就会长很难看的麻子。”
“难看,难看。”她从茶几上拿起一面小镜子,照了照自己的样子,号啕大哭起来。
“给我。别害怕,乖女儿。你还是很漂亮的。没多久水痘就会不见了。你的皮肤会变得跟山茶花瓣一样光滑。”
她破涕一笑。然后又开始呻吟起来,在床上翻滚扭动着,在她的水疱上空胡乱抓着。
“不要抓。我叫素莉给你再洗一次淀粉浴。”
两天之后,阿州脸上也发了水痘,然后又轮到阿豆。
那是个六月,自鼓浪屿沦陷已有半年了,是人们记忆中最炎热的一个六月。这并不仅仅因为,我们在鬼子魔爪下过着水深火热的日子,被物价飞涨、囤积投机、失业、饥饿及恐惧折磨得苦不堪言。不是的,真的是烈日炎炎似火烧。我们挨到夜晚,指望暑气能够散去。但热气仿佛闷在了虎头山与龙头山,南太武山与博平岭等诸山之间,困在了无形的天穹下,恶魔出世般地祸害着人间,带来腐臭与疫病。晚上大多停电,床上方的吊扇纹丝不动。令人欣慰的是,尽管暑热和水痘瘙痒难挨,孩子们仍然很快便能酣然入睡,只是半夜又会惊醒。可我早已不是孩童,炎热天气令我彻夜不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