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炽灼之夏(第10/12页)

沙蛤绝望地流着泪,在黑暗中摸索着走了一圈又一圈,在许多岔道口,凭借着河络的直觉而非记忆选择方向。很多次他以为自己快找到了,可是垃圾洞藏得比他想象中还要深邃。

就在沙蛤认定自己迷路了的时候,突然从一处地下廊道向外喷出一阵火焰和青烟,还有轰隆隆的巨响。

在像盲人那样摸索着走了这么久之后,这团火光简直如同太阳火焰般刺眼。沙蛤猛地捂住了眼睛,直到瞳孔逐渐恢复正常,才朝那个地下洞室慢慢走了过去。

那儿就是垃圾洞,在熔岩海的正上方,一个宽敞的斜坡,倾斜着向下插了三十多尺,然后骤然止步于一道陡峭的绝壁,斜坡上堆满了各种想象不出的古怪残破物品。

越过斜坡,就能看见悬崖下火红色的岩浆海在翻腾,它们是被关在监狱里的火之恶魔,拼命地搅起旋涡和泡沫,向上冲起几丈高的岩浆浪,烧灼皮肤的热量能把渺小的沙蛤冲个跟斗。

沙蛤站在垃圾洞里四顾,这里似乎没有人,而且仿佛自天地开创以来,这里从来,根本,完全就没有过人。

沙蛤刚刚做出了这个判断,从他的头顶上就呼啦一声倒吊下一张脸,用醉醺醺的声音朝他喊:“喂,哪儿来的小家伙啊?你可还不是垃圾呢!”

沙蛤被那张丑脸吓了一跳,大叫一声,摔倒在地,怎么也爬不起来,在陡坡上顺着垃圾潮水,翻滚着向下掉去。

布卡老爹哈哈大笑着,翻了个筋斗,从洞顶跳了下来。满脸的大胡子遮住了他坑坑洼洼布满伤疤的面孔,赤裸的胸膛上挂满了汗,一边上臂上扎了一根银带,那是他唯一的装饰。

他用两团布塞住鼻孔,抵挡四面散发出的臭味,还不时解下挂在脖子上的酒葫芦给自己灌上两口。他大概是整座火环城唯一在工作时间喝酒的河络。

布卡在河络语里,就是“无名”的意思。大家已经忘了他是什么时候来到火环城的。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总是容易被人遗忘。老吹牛大王布卡、大话王布卡、糊涂布卡、喇叭布卡,都是他的名字。

他喜欢吹牛,喝多了后,就会号称自己参加过两百年前的战争,说他自己那时候勇敢强壮,身高超过夸父,杀人如同砍瓜切菜,可是战斗的对象却是虚无缥缈的童话人物。他的故事没有人相信,却变成了火炉嬷嬷用来吓唬小孩的最佳灵感。

沙蛤还在陡坡上往下滑。

“喂,你摔倒了,要帮忙吗?”布卡问。

沙蛤想喊当然啊,救命。可他刚张开嘴,缺耳朵少鼻子的木傀儡的头却掉进咽喉,在那里卡住了。

“咦,是个哑巴吗?”布卡问。

我要跌下去了,跌到那个冒着烟的可怕洞穴里去。沙蛤疯狂地想着,在垃圾之海中拼命挣扎。

“到这儿来,小鬼。我想好好看看你。”布卡猛地一伸手,从垃圾海里将沙蛤揪了出来,放在石头栏杆上。

沙蛤惊魂未定,吐出了卡在嘴里的木偶脑袋,仍然说不出话来。

布卡眯缝着眼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嗯,是个正常的小孩儿,不过就跟死了爹似的无精打采。”

“我没有爹。”沙蛤郁闷地回答。绝大部分的河络孩童都是在河童殿长大的,他们只有共同的父亲和母亲,那就是部落本身。

“你们都没有爹?”布卡抹了抹嘴巴,擦去胡子上的酒沫,“过去的河络可不是这样的,他们有爹有妈,我觉得也挺好。”

沙蛤瞪着他,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说笑。

虽然近在咫尺,他却怎么也看不清布卡的容貌。布卡那赤裸的身体映衬着火焰,散发着与周围的物什一样的气息,好似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

“你在这里坐一会儿,我还有点儿活要干完。”布卡站了起来,把铁铲插入垃圾堆中,鼓起浑身的肌肉使劲儿一搅,堆叠到了悬崖边缘的垃圾纷纷坠落,被安装在悬崖中部两个巨大的带铁齿的铅轮一点点碾碎,再掉入熔岩坑的血红巨口之中,每当此时,就从火海中喷吐出上百尺高的火焰和烟雾。被碾碎的东西有带铁箍的桶、布娃娃、旧车、相框,都曾经是过去的记忆。过去某些人的爱物,现在只能让垂死的火山再多冒出几缕白烟。

沙蛤很喜欢看这幅景象。他趴在栏杆上,撑着胳膊肘,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斜眼看看正在干活儿的布卡,觉得这老家伙除了相貌丑恶之外,也不像会吃小孩的模样,眼圈下面的皱纹里反而透出几分慈祥来。

“这份工作很有意义,”布卡一边干一边冲他大喊大叫,“我是在赎河络的罪,帮他们一点一点地粉碎那些住在机器里的恶魔,他们关注手上的技巧太久,把现实里的快乐都给忘了。”

“我也有罪吗?”

“你什么都不会,因而最纯洁,身上的罪最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