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狂热(第8/9页)
“哦?罗兄请讲。”
罗环又道:“我想整理师尊生平,为他做一小传以铭记传世。只是对师尊青年时的过往有些不甚明了。就我所知,师尊此前一直是个世家公子,从未有投身江湖的想法,听闻他在救你起来后,整个人便有些……有些……”他犹豫起来,十分谨慎地选择辞句,“……有些不对劲,似乎一夜之间性情大变,像看破红尘之人,对家里的财产田地全然不在意了,整日关在房中冥思苦想,最终抛下家业远走江湖,这才,才成了我的师尊。因此,我想请问何兄,当年师尊救你时,水里是否……发生过什么异事?”他这话说得字斟句酌,十分缓慢,像刻意要绕开某种禁忌。
何长顺闻言一愣,异事?细想了半天,茫然摇头,罗环犹不死心,请他诉说当日情景,何长顺边想边说,奈何年代久远,且当年只得五岁,只记得那日非常冷,解冻的陇头河又反了冰,路旁十分湿滑,这才失脚落了下去。冰寒河水刺得身上钻心地疼,心口阵阵憋气,在水中几次扑腾都无法脱险,越发惊惧,渐渐力气用尽,眼前也模糊了,只朦胧记得看到一个身影跳下来,再醒来时,已躺在医馆里,还是从旁人的话中得知,是苏公子救了自己。
“对了,听闻此后苏公子也病了一场,想来是在水里冻着了,但愿未曾留下什么病根……”
“这倒没有,何兄无需挂怀。”罗环喃喃两句,面上有一些失望之色,但也知再问无益,几人从哀伤气氛中渐渐脱离,开始谈论些家常闲话,罗环初来桂川县,何长顺便说了些当地风俗、以及流传下来的苏家逸闻与他听,说至最后,忍不住一声叹息:“苏家那么大家势,苏公子离去渐败落了,苏老爷和夫人过世后更是一年不如一年。七年前那一场大火,将苏家旧宅烧去一大半,仆役们也纷纷散去,如今苏家老宅里,只有野兔野狐还在驻窝了……”
“嗯,我都看见了。回头还得帮师尊把旧宅清理清理,再稍加修葺才好。”说完,几人又议起做香之事,罗环落拓江湖,本是侠士,于这些门道上并不精通,也说不清要何种香料,迎香便又问他苏公子品性脾气,罗环道师尊为人清冷淡漠,时常独处,自己少时觉得他孤僻,有些畏惧他,不敢亲近。然而师尊对自己极好,淡然外表下是无微不至的关照扶持,武学上更是倾囊以授,自己年纪越长,便越感到师尊大爱无言,亦能感到师尊心内不为人道的痛楚。想分担,却总是无从着手,如今却再也没有机会了……
“苏公子他……如何身故的?”龙蒴一直在旁静听,忽然问道。
罗环浑身一震,低头沉默片刻,嗓子里发出嘶哑的声音:“……被歹人杀害。”这话说得咬牙切齿,每个字里都凝固着浓浓恨意,屋内温度似乎都为之下降,气氛一时凝固。龙蒴也不再细问,迎香大略估计了下苏公子性格人品你,话题又回到做香上来,同罗环说了说所需材料和香品性味,他只点头说好。谈妥这边,再与何长顺交待片刻,议定了何主簿要的香品。正事办妥,罗环与何长顺便都告辞出来,走到院里,听得东厢房里发出“砰、砰”两声,又有一声“哗啦”,似有东西倒地碎裂。几人都看向发声处,迎香脸色煞白,料定是颠钗碰翻了东西,支吾着大概是东西没放好,滑下来了,等会儿就去收捡,两人也不起疑,寒暄两句便离去了。
待两人去后,迎香赶紧奔到东厢房,推门进去,便见颠钗愣愣地站在桌边,张着两手,不知所措,地下打碎了一个瓷坛。见两人进来,她嗓子里咿呀有声,也不知说什么,身躯挪动间,手臂一挥,却又将旁边一个砚台扫了下去,砸在那堆碎瓷上,发出刺耳难听的声音。迎香见这番情景,心头顿时怒气勃发,冲上去扯着她就是一耳光,嘴里骂道:“叫你不许乱动,你还碰什么东西?!”
颠钗挨打,捂着脸惊惧地想退开,却被迎香扯住,无法脱身。迎香眼里冒火,手下越发重,劈头盖脑地又给她几下,嘴里咬牙切齿地骂,“臭粉头、小婊子”,各种难听话都出来了,半天才气喘吁吁地停下,红了眼盯着颠钗,眼前影影绰绰晃动的,却净是那夜王家惨祸——竹丽似笑似怒,三言两语间,玉臂挥舞,长袖轻舒,顿时激起一帘血雾,声声哀嚎撕裂静夜,竹丽在当中嘻嘻娇笑,眉梢眼角净是畅快之情,眼底却含着泪……倏忽间,眼前情景一晃,似又变作她曾熟悉的楼台花圃,迎香看见自己坐在桌后,手边香炉里袅袅青烟升腾,远处有个青年公子缓缓行来,展开扇子朝她一笑,温雅而隐含锐气。她脸色绯红,低下头去,慌乱间不慎碰翻了香炉,蹲在地下好一阵忙乱收拾,胸中如春雷轰鸣,心湖里荡起蜜般的春波,层层铺染,涟漪复涟漪,晕得天边云彩朱红遍染,檐下微风连绵吟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