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狂热(第5/9页)

何主簿一惊,赶忙抓过来合上,拿手密密抚平,郑重压在一叠书底下,挪到书架最里侧的隐秘处摆好,抬眼看看儿子,低声道:“糊涂……你当这是什么账册?”何长顺一愣,何主簿下意识地扫视一番左右,再次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道:“这可是我替李大人做的册子,黄米、白米,暗代的是黄金白银,升、斗也不过是挂名,当然不可直写出来了。”

寥寥数字,听在何长顺耳中直如激雷霹雳,他不由愣了,片刻后,才咂舌问道:“爹说……李大人的?李大人也有这些……这些进项?”他本想说“贪腐”,终究还是说不出口,只以进项代替。李赋声在他眼中一向是个清廉正直之人,没想到也……何主簿一脸淡然,点了点头,看儿子有些愣神,又道:“天底下做官的谁不搞这一套?若无收益,谁人愿意来做官?李大人已是十分温和的了,他爱惜羽毛,从不滥收,也不乱开门路,跟隔壁县的比起来,那可省得太多,无需在意。”

听着这些辩解,何长顺心里勃然的惊诧似乎渐渐平息下去,但仍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毛刺哽在那里,让他十分难受。

本以为,本以为李大人是个真正的清官……谁知也……

何主簿看他目瞪口呆的模样,只当他心里为这些真金白银咂舌,不由摇头叹道:“当年苦口婆心劝你好生念书,考取功名,你偏不当回事,只爱耍弄拳脚,现在晓得了吧?”絮絮叨叨说了好些,何长顺却都没怎么听进去,脑子里只反复浮现着“黄米一升,白米一斗”。

黄米一升,白米一斗……

半晌,何长顺长叹了口气。

长日将尽,回龙巷人烟稀少,巷内人家纷纷关门闭户,准备用晚饭。又过一阵,天色全黑,更无人走动,只留星星点点的灯烛照在门户内,于深黑夜色增添了点点温馨。巷底龙宅此刻也大门紧闭,悄无声息,无人得知内中情景,更无人能猜到,就在这间宅邸内,将复制一个千里之外金陵繁华地,秦淮烟柳乡的美人儿——望春楼小花魁颠钗。

“我原以为,你要做个心头念念不忘的王公子呢……”房内,龙蒴一手端着茶,一手把玩那两段脊骨,呵呵冷笑。迎香站在他一侧,低头咬唇不语,片刻后,低声道:“你做就是了,问那么多作甚。”

“我不问。”龙蒴抿口茶,将那脊骨扔到地上,冷声道:“我既说要报恩,面对恩人所求,且又在我能力所及之内,自然不会推脱,不过有些好奇罢了。你不做个心心念念的王公子陪你过日子,做个女的干什么?若有个王公子陪你,我也好了却这份牵挂回蒴山去,反正秦鉴后日就要走,正好同行。”

“……你不是说不会再回蒴山么?”迎香一愣,心头隐约有些不安。

“改变主意了嘛。只许你们当人的心思百转,纠结难分,就不许我改一改么?”龙蒴放下茶水,擦净手,吩咐她道:“搁下衣服就出去吧,做好了我叫你。”迎香呆了呆,木讷地放下衣服,退了出去,站在院里揣揣不安,直勾勾盯着龙蒴房内的灯火,但见那烛火明明灭灭,映得房间里蒙昧不明,似被埋入了雾中。那灯火如在刀锋边上的癫狂舞蹈,时而腾跃火光,亮如小小骄阳;时而收敛怒焰,黯如一弯胧月,不论如何舒张,它总抱持着一点清晰火星在当中,无论如何也不熄灭,就像她心底若有若无的希望,和从这希望中生出来的隐秘复仇之心,以及……纷纷扰扰,连自己也辨不清的不甘、不愿、不舍、不忘……

迎香咬咬唇,头有些疼起来,王公子……不,她并不要什么王公子,经历过诸般苦痛,即便……即便那人再回来找她,她也是不要的了。颠钗,就让他和放荡的颠钗在一起,或让颠钗再弃弄他一次?一对无情无义者,岂不最合适不过?迎香唇角扯出一抹苦笑,或许,这还称不上什么复仇,不过是对无情又无耻之人的嘲弄……她远没有竹丽那般凶狠,灭门这样的事无论如何也做不到,教训一番,出口恶气,心里兴许就放下了,这样便好。

其他的,就当今生无缘吧……

这样便好了,迎香默念。

许久不见龙蒴出来,迎香等得焦急,不知不觉走到他门外,眼巴巴蹲守着,又过一阵,忽听他声音从内传来:“快好了,你若不放心就进来看。”迎香早已心如沸水,此刻如听圣旨一般,推门便扑了进去。

“关上门。”龙蒴背对她吩咐道,迎香赶紧关好门,上前看去,见地上躺着一个人形的物事,头颅、身躯、手脚俱备,只是还不清晰,面上没有五官,手脚也只是一个棒槌般的形状。迎香目不转睛地盯着,就在这倏忽片刻间,那物事已渐渐变清晰,分出手指,凝出了五官,连满头青丝也越长越长,盖在地下栩栩如生。很快,曼妙的女子身形便浮现出来,她闭着双眼,躺在地下,如睡着了一般。迎香又惊又惧又激动,站在旁边不知如何是好,龙蒴抓过衣服,扔到地上盖住那女子,吩咐她道:“很快便会醒来,你给她把衣裳穿好,让她稍歇一歇,待过两天适应了,要做什么交待给她就行。”说罢转身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