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缘起(第5/12页)
迎香在这片蒙昧昏芒的树林中歇息了片刻,养下精神,又慢慢朝前走去。她也不知自己要去哪里,只在林中徜徉,借此消磨时光。她甚至盼这片树林永不要有尽头,就这样耗到地老天荒也很好,只要不用再回桂川,在林中老死也不失为好归宿。
然而她的美梦还是给人打破了,走不多久,迎香恍惚中竟听到前边松林深处传来说话声。她心头一紧,急忙停步,下意识地便要找地方躲。一定是桂川县的人!她想,若给人发现自己在此,还不知会怎样呢。她心跳如雷,在一棵大树后缩起身子,屏住呼吸。
此时话音更清晰了,一个是男人声音,另一个则似小孩,又似女人,细声细气,怪腔怪调。只听这古怪的声音说道:“好晦气……我本想让全城人嚼舌根,弄得那女人嫁不出去,谁知她还是嫁了!”
“哼……”男人声音冷笑道:“早跟你说过,所谓人心是最难掌控的,你顶多只能给予一个开端,却绝无力引导发展和转变。你不自量力硬要去做,如今局面失控岂不是理所当然?”
“你就会说风凉话!”怪声叫起来:“被打的不是你,当然理智了!那女人……”他发出一阵野兽磨牙似的响动,咆哮道:“那女人打得我后腿差点瘸了,疼了一个月!我不过去看看她家的书,她就对我那般狠毒。”
男声闻言又笑起来,语带讥讽:“看书?呵呵,我也跟你说过,你现在连个人形也没有,话都说不囫囵,何必急着去朱夫子家里看书?再等数年,等脱了这身皮毛,大大方方上门去,没准还能混成人家的门生呢。我说,你去人家里看书,多半没个定性,一本书能翻得两页就不错,没把人书房搅得稀烂算你收敛的。”
怪声沉默片刻,细声细气地说道:“我……我第一次去,心头激动,忍不住想多翻两本而已。”
那男声叹了口气,怪声也不再说话,片刻之后,听男声道:“事已至此,你也莫多想,好好修行去吧。那女人嫁也嫁了,以后有什么日子都是她自己的造化,与你无关。”
怪声吱吱叫了两声,似有不甘,小声问道:“松君……你说,为何是这样?我明明让桂川人诽谤那个朱家的女子,搞到她名声扫地嫁不出去,为何现在流言却都转了方向?”
“还不明白么?”被称为松君的男声变得严肃起来,话中带着两分凌厉,说道:“我再告诉你一次,人心难测,人言难测!人心是这天底下最难捉摸的东西,有自己的走向和性子,你虽能迷惑城中人一时,挑起他们乱嚼舌根的劣性子,却无法控制他们要去嚼谁的舌根,败谁的名声。这些劣性子,但凡是个人就会有,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人又受一方风土人情、时局气氛影响,桂川人受你蛊惑,不见得他处的人就受;同理,桂川人当时受你蛊惑,不见得永远会受。恰好城里来了个外人,身上更有可疑之处,不就让桂川人的眼光纷纷转了向么?”
“……这也是我作祟的后果不成?”怪声奇道:“我没有让他们去注意别人啊。”
“痴儿,你哪有这本事。”松君放柔了声音:“人的劣性子一旦被挑起来,便不受你控制了,他们要去注意谁、去诋毁谁,都是他们自个儿的选择,与你无关。不独这桂川县,天下人皆是如此,即便你当初没有让人说那朱家女子的闲话,也不一定就不会有今天的局面……”
这两个声音在松林中飘荡,渐渐远去听不清了。迎香藏在树后,犹如在梦里,不敢相信刚才所闻。她反复思索这两个声音中透露的讯息,甚至不去想它们究竟是何物。是他们作祟,才让城中有那些流言吗?可是,它们又说自己遭人无端诋毁侮辱都是自然之事,并不能全怪妖物作祟,因为会嚼舌根,会恶意揣测旁人,不过是人的本性罢了……
想到此,她越发茫然起来,在树后呆坐许久,心头依旧一片空白,直到一声惊雷乍响,方才惊醒。四周一片昏暗,天空中阴云密布,雨点三三两两落下来,在地上腾起一层迷蒙的水雾。
春雨如酥,松林在雷鸣雨润中发出低沉的轰鸣,树冠轻轻震动,似随着初春的韵律摇摆舞蹈,松林深处传来阵阵似有似无的呼喝声,显得更加阴沉。迎香抱着肩膀,阵阵冷风吹得她毛骨悚然,黑暗深处的嘶吼更显得摧心裂胆,惊慌地朝外奔去。
出来倒是格外地顺,跑不多远,就到了松林边缘,天色比林中亮一些,依然昏暗不明,看起来天要黑了,远处雷声涌动着,雨水不断落下。迎香四下看去,希望能辨明方向。斜前方山麓上显出一建筑的轮廓,像是所道观。迎香想起来,城外北山上曾有过一座玄元观。昔年,玄空道长游历至桂川县,言此地山川秀美,水植宜人,是一处灵气氤氲的风水宝地,便在北山山麓上修建了道观,起名玄元观,于此居住修行。玄空道长道法精进,威名远播,还曾蒙开国太祖亲口称为“圣人天师”,是名动一时的显赫人物,因此道观建好后,慕名而来者络绎不绝,香火鼎盛。五年后,玄空道长的道行益发神妙,忽有一日于梦中得了龙神的启示,飘然而去,不知所踪,留下一段“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式的传奇。玄空道长走后,玄元观仍兴旺了许久,还有殷实之家慷慨解囊,注资扩建,直至数十年后,方才慢慢没落下来。如今百载已过,曾经显赫一时的玄元观,空余一片断壁残垣,再无人前去朝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