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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摆出那个众所周知的姿势,两手叉腰,两脚分开,脚跟站稳,意欲掌控整个天下。他放眼望着他的大军,他的草原骑兵。

飓风起于毫末。一次风向的改变就决定了第一次赤壁之战的胜负。可汗病危,世子去世,这样的事情曾无数次改变过草原的命运。战场上一支流矢就能夺走将领的性命。心高气傲的人可能会被命令在火堆旁跳舞。突如其来的、无常的瞬间太多了。即便是一个简单的念头都会……

完颜想起的是一个草原的春季夜晚,在黑水江畔,叶尼部营地。完颜站在这里,面对着他的大军,脑子里却清楚地回忆起那晚的情形。他几乎闻到了那个春季夜晚的味道,听见群星之下的草地在清风吹拂下的细微响动。

他转过身,看着这条广阔、恶毒的大江,想起这里的水泽树篱、梯田水田,想起这里茂密的树林和低矮的天空。这天空,就算是晴天也那么逼仄。这不是天神的国度,这不是他们所认识的天堂。

于是——他的心跳变了节奏——与此同时,另一个想法浮上心头。既然任待燕能在西路军半渡之时发起攻击,那他此刻可能还在水面上,大江如此宽广,而他的部下既不会游泳,又不懂水战。

后来有文人在记述那一天一夜的种种故事时说,阿尔泰军的完颜看见江里的龙王,于是心生惧意。文人就会写这类东西,他们喜欢让龙出现在自己的故事里头。

都元帅回过头,看着他的大军,他们整装待发,准备渡过大江,荡平一切。他又看向那被风吹皱的江流,江面上什么都没有。可是在完颜——阿尔泰部族中精明狡诈无出其右的领袖——的脑海中,他却看到数不尽的舰船,正集结在他的视线之外,等待阿尔泰大军下水的消息。占据上游是一种优势,正如陆上作战时占据高地。倘若奇台军真在那里,那他们就能重演清早时所发生的那一幕。

奇台军就在上游。有个声音在告诉他,一定在上游。任待燕正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等着他。

他提一口气。完颜心想,要是弟弟还活着,盛怒之下一定会咬自己的脸腮。他一定已经上船,等待,甚至逼迫完颜下令。他可能已经擅自出发了!他弟弟当初追着任待燕陷入一片沼泽,并且死在那里。

有时候就是这些毫末之事。回忆,草原的气味、星空,风吹草低时的响声的回忆。突然感到离家太远了。没有胆怯,完颜从不胆怯,只是这条阴沉的大江,离家太远了。

他改变了主意。

他转过身,对他的骑兵部队宣布,他们要挥师汉金。他说等到来年,重整旗鼓,再来对付这条大江。

完颜能听到——身为一名优秀的头领,他能感受到——全军将士一齐长出一口气。他自己也感到释然,这让他暗自有些羞赧。他发誓,一定要叫人为这份羞赧偿命。从这里到奇台新国都之间,还有很多奇台人。

就在这时,就在这一刻,完颜的脑中又闪过一个念头,又是一个微小的瞬间。有太多的事情,哪怕让整个世界都受其波及,其实都不过是一念之差,抑或是说,都始于一念之差。

出发前,他们把船全都烧掉,这样奇台人来了就不会坐享其成。他们把抓来造船的夫子——没有趁夜逃走的夫子——都杀了。他们要在身后留下一个教训,毕竟,战争就是一连串的这类教训。

天亮以后,他们拔寨北上。

因为江边的这个决定,很多人的命得以保全,很多人的命横遭劫难。同一个都元帅,同样是他先下令进攻,又下令撤退,说书艺人会在这进退之间杜撰出都元帅的许多种或真或假的思量考虑;而秉笔直书的史学家则尽其所能地记录事件的原貌,并且彼此争鸣,想揭示这进退之间所引出来的各种后果。这两者不可混同。

大江是历史上阿尔泰人在奇台境内所到过的最远的地方。

有些人的死看起来无关紧要。他们的死,就像雨水落入池塘,只能泛起一点有限的涟漪,影响不超过一个家族,一片农庄,一座村子,一座道观。这片并不存在的池塘那么小,那么不为人知,塘中的几瓣莲花受到些微的惊扰,晃一晃,又平静下来。

可有时候,死亡来得太早却夺去了一个人大器晚成的机会。梅花开在初春,桃花开在春末。有的生命,因着各种缘故,会绽放得晚一些。诗人的儿子卢马从来都没有参加过科举考试,先是因为父亲和叔叔都遭到流放,后来又坚持要跟随父亲前往零洲——人们都以为诗人会死在那里。

我们永远都不能确知,某个人要是没死会长成什么样子。我们只能思索,推测,惋惜。不是每一位英雄或是领袖都在少年时展露出不凡的天资,有的人却可以大器晚成。有的人,叔父辈才智卓绝,走出一条阳关大道,但与此同时,这条出路也会在相当长的时间里被叔父们的成就所堵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