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明月挂在窗外,秋夜正凉。今天真是漫长又难熬的一天,即便已经入夜,却也同样如此。对于奇台帝国的太师来说,这一天一夜中最难办的却是如何弄清楚,自己的儿子怎么想的。
太师看不清杭宪的面容——杭太师乞请回乡终老,理由之一就是目力不逮——但太师了解自己的儿子,也知道自己早些时候做了什么。而且,尽管杭宪一直跟往常一样,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自己的表情,但在这间屋子里,在这间父子二人一起工作数年的屋子里,还是有些不一样的气氛。
太不容易了。当儿子的一辈子都在尽心竭力侍奉父亲,一辈子默默无闻——尽管也是不可或缺。至于儿子自己的前途,原本大家有一个心照不宣的默契,父亲告退还乡后,儿子将接替父亲之位,成为帝国宰相。多年来,杭宪一直为此而努力训练,并且耐心等待。可如今只在一天之内发生了如此天翻地覆的变故,到头来这个前途竟成了一场空。
还有更糟糕的。那个人竟然要奉召回京了。
杭德金身心俱疲——如今他时时刻刻都很疲惫,但他还是认真明确地解释说,他明白儿子心中沉重的挫败感甚至羞耻感。杭德金称不上是个慈父,可长子一直以来都是他的安慰,是他的左膀右臂,如今甚至成了他的一双眼睛,他一点都不想让长子心里难过。何况,男人最体面的抱负永远脱不开家族,如今他的儿子也有了孩子,杭家后继有人。
父子二人尽管从未明说,但都展望过,政事堂世世代代都由杭家掌握。然而,今天下午宫里的集议,让这件事情失去了可能——之前君臣都在御花园里议事,但是南门附近有人意欲行刺,于是众人移步到了宫里。
阿宪真的明白吗?他父亲坚决反对跟这个新崛起的番族阿尔泰部结盟。如果官家执意要与之盟约,杭德金就以此为借口请求致仕,若是这样,太师的儿子,太师的左膀右臂,又如何能够位极人臣?
不仅如此,晚上杭德金一边喝着茶,一边重申,自己对与阿尔泰结盟一事的看法,纯粹发自真心,而非源于庙堂之上的尔虞我诈。
当初草原叛乱的消息刚一传来时,有人认为可以借这个东北部落之手,把萧虏人赶出十四州。但是在老太师眼中,这同样的报告却传达了完全不同的信息。
两朝边境上虽然小打小闹不断,但终究已经和平两百多年了。这可是一段相当长的时间。相当长,杭德金重复道。没必要重复,阿宪知道这些。
萧虏人是个已知的因素,容易理解,容易揣测。他们想要什么很清楚。他们想要贸易,想要秩序,并且正在草原上建立他们自己的帝国。跟奇台起冲突,萧虏人自己也要承受与“哥哥”相当的损失。更何况,奇台的钱帛——说它是岁赠也好,输捐也罢——可以供他们运转政府,建造市镇,还能维持军队来控制住其他部落。
贸易能让两大帝国都得以保全。有贸易就不会有战争。这曾经是杭德金的政策核心。杭德金私心里——但绝对不可说出口——宁愿那十四州永远收不回来。
就让它留在歌里,留在人们酒后的胡言乱语和自吹自擂里去吧。杭德金的目标只有两个:一是和平,二是集权。若是杭家伴随着这一过程而获益极丰,嗯,倒也是一件好事。
当年那场又可悲又糊涂的伐祁战争,就是其他人抓住官家想为先皇争光的心思,鼓动官家轻启战端的结果。那场战争以奇台惨败收场,战后两国会盟,其结果是,死了这么多人,花了这么多钱,两国边境却跟战前一样,毫无变化。当时太师曾一次又一次地说明这个道理。
当年寇赈就是因为这场战争,还有其他方面的失利,而被赶出京师。如今也正是这个原因,让阿宪难以接受这样一个事实:如今这个寇赈又要奉召回京、入主政事堂了。
政事堂本该属于阿宪,而且当年寇赈遭到流放,这条道路仿佛已经变成一道坦途。不过,奇台人都知道,路一定不能修成直的,一定要拐弯,以免怨鬼恶灵循着路找到人家里。
太师又抿了一口茶。他知道这是好茶,火候也好,可他早就品不出味道了。人老了,这又是一样损失。对他来说,好酒也是一种浪费:他只能从记忆中重新拼凑出味道。人到了晚年,真的还能品尝出味道来吗?除了翻找年代久远的记忆,真的能对外物有所体会吗?
诗人卢琛,太师一辈子的仇敌,应当会有些妙论。怎么会有这个念头?如今卢琛只被流放到大江对面。他弟弟奉召作为国使,出使阿尔泰。这是别人的主意,不过杭德金也赞同:卢超这人心思缜密,言辞锋利,不是那种为了讨人欢心而乱出主意的人。要是他也不同意会盟,他会说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