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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仍旧是文宗皇帝的宰相,杭德金最近却老是在想要不要告老还乡。
几年来,他向官家提过好几次,不过那都只是一些手段,是面对朝中政敌时采取的一种姿态。若圣意以为老臣庸碌,有负圣托,臣愿乞骸骨,以求还乡终老。
他料想官家不会答应他的请求。
可是最近,他开始怀疑,倘若再向官家请辞,会得到什么样的答复。时移世易啦。伐祁战争旷日持久,如今战事更是每况愈下。官家现下还不知道战事进展如此不堪,一旦知晓了实情,后果可能——定将——不堪设想。此事不可不防。要解决问题,办法其实挺多,可是杭德金心知他已经不是三年前的那个自己了。
战事不利的罪责很有可能会落到他头上,真是这样,那他必定名誉扫地,相印不保,甚至有可能更糟糕。这样,少宰寇赈就必然会取而代之,那么整个奇台就都是他的了。因为当今圣上除了耽于绘画书法(他这方面的造诣确是独步天下),再有就是醉心于在皇城东北角营建一座无比奢华的花园。
营建“艮岳”,也就是这座花园,以及为花园运送“花石纲”,这些都是寇赈的主意。从很多方面来看,这些点子都十分巧妙。最初杭德金对此也非常赞同,官家的精力被这个浩大工程所吸引,这也让杭德金得到不少好处。可如今,也许该为此付出代价了。
问题在于,这代价由谁来承担?
杭德金酸溜溜地心想,寇少宰十有八九觉得自己已经把持朝纲了。毕竟,在寇少宰和官家之间,只隔着一个老朽的半瞎子。尽管寇赈也会称颂上峰主持变法之功德,但在杭德金心里,这个比自己年轻许多的人无疑把自己看成一个行事泥古的无能之辈。
杭德金继续酸溜溜地想,所谓泥古,就是懂得克制,讲究体面,受人尊敬。他凭借权势敛财无数,习惯于自己因地位煊赫而受人敬畏,可他从来都没有因为想要攫取财富而努力获得擢升。
当年他和席文皋等旧党政见不和,为百姓和天下计,两方为奇台应当为何、必须如何展开争斗。杭德金知道,这场争斗是虔诚的、忘我的;但他也同样知道,这争斗也是现实的。
杭德金摇摇头,他儿子朝他看了一眼,又回头处理案头那一叠文书。儿子在他眼中只是一团模糊不定的影子。杭德金提醒自己,光顾着自怨自艾可不是好事,任其留在脑子里,很容易犯错。说话有欠思量都会让人后悔。当年争权夺利的时候,他常能够诱使对手一时冲动,并且对别人的怒火、愤慨善加利用。
政事堂在皇城大殿西侧,今天屋里的光线很好。想当初,第九王朝鼎盛时期,新安城里专门修了一座“紫宸殿”,供文官在其中办公。
而在这里,汉金虽然同样辉煌,却没有足够的空间这样做。不仅是拥挤的皇城里缺少空间,整个帝国都是如此。奇台在北方、在西北都失去大片土地,还失去了长城,失去了四方朝贡,失去了通往西域的商路,以及这条商路年复一年带来的大量财富。
汉金城墙内外总共住了一百万人,所占据的面积却只是三百年前的新安城墙围起来的一小部分。
如果来到旧都的废墟,穿过坍圮的城门,站在残砖断瓦和荒草丛中,听着鸟叫,看着走兽在曾经将近五百步宽的皇家通衢上东奔西跑……人们难免会想起,汉金城直通皇城与南城门的通衢不过是——
唉,准确地说,才八十步宽。
早年杭德金刚刚入朝时亲自量过。八十步的街衢已经很宽了,足够游行和节日庆典之用。不过这里终究比不得新安,对吧?
如今的奇台也不比旧时的帝国了。
有什么关系呢?早年的他就在想,如今还在想,大部分时间都在想。如今的人们要为几百年前的事情弯腰低头感到羞愧吗?要为此而揪扯自己所剩无多的斑白头发吗?要向番族俯首称臣吗?要把奇台女子送给他们吗?要让奇台子嗣成为他们的奴隶吗?
太师哼了一声,赶走这些念头。抓到什么牌,就是什么牌;有什么牌,就出什么牌吧。
他看见儿子又从文件堆里抬起头,于是对杭宪比画了一下:没事,继续。
杭德金自己桌子上有两封信,儿子把信递给他时没作任何评价。借着明亮的光线,这两封信他都看过了。两封信的字都写得漂亮,其中一封的笔迹不仅他熟悉,世人也都熟知。另一封信的字迹他却不曾见过。
两封信都是写给他个人的私信,一封信带着相识已久——也相处不易——的语气,另一封信则十分见外,而且十分正式。两封信都是提出同样的恳求,信中所说之事让他火冒三丈,因为这件事本该有人告诉他,可他却对此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