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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动不动地坐在桌旁,没有急于再次落笔,而是先努力找回内心的平静。这封信她起了三次头,都不满意。她知道,紧张,害怕,以及这封信的重要性,都让她难于下笔。

决不能这样。她深呼吸,眼睛望着庭院里自己一直很喜欢的枣树。这是个秋季的清晨。窗外,宅院里静悄悄的,尽管住在这里的宗室成员太多,早已人满为患。

丈夫外出,去了北方,寻找铜器和值得买入或是拓印下来的石碑,以丰富他们的收藏。此刻只有她一个人在屋子里。

齐威又去了北方边界,再往前,就是萧虏窃据已久的奇台故土。应该没事的。两国和平已久——花钱买来的和平。公公说过,每年捐给萧虏的岁币,大部分通过边境上的榷场都会又流回来。他赞同对萧虏捐输,不过就算不赞同,他也不会说。所有宗亲都过着受人监视、小心翼翼的生活。

在对待萧虏的问题上,奇台皇帝依然是“舅舅”,而萧虏皇帝则是“外甥”。舅舅慈爱,给外甥“礼物”。可这不过是一种想象,一个郑重其事的谎言,不过林珊也逐渐明白,这世上,谎言也很重要。

这世上是个多苦多难的所在。

她暗暗责怪自己。辛酸的念头可无法带来平静。这封信第一次没写好,不光是因为笔法潦草焦躁,还因为一滴泪水滴到纸上,把“尚书”的“书”字洇成了一片。

桌上放着文房四宝,元旦时,丈夫带回来一方红色砚台,送给她作为礼物。他说,这是第四朝的东西,既漂亮又古老。

然而,写这封信时,林珊用的是她自己的第一方砚台,这是她小时候用过的东西。父亲送她的。在林珊心里,这方砚台或许蕴藏着法术,一种非自然的力量,能让研出来的墨汁更有说服力。

她需要说服力。不然她的心都要碎了。

她再一次拿起笔,从杯中倒了点水在砚台上,这动作她一辈子不知道做了多少次,此刻更成了一种仪式。她像父亲教她的那样,左手拿着黑色的墨条在砚台上细细研磨。

这封信里要写什么,有多少字,用掉多少墨,她都了然于胸。写字时,墨要磨得略微充裕一点,这是父亲教她的。倘若文章写到一半,就要停下来添墨,那后面的笔势就会跟前面的不同,这篇文章就有了一丝瑕疵。

她放好墨碇,右手拿起毛笔,蘸足墨。写这封信,她选择兔毫毛笔:这种笔写出来的字最工整。羊毫要粗一些,不过,这封信尽管看上去十分自信,却终归是一份请求。

她坐姿端正,采用枕腕的姿势来写信,左手垫在右手下面,以作为支撑。字要小而准确,不能太大太自以为是——若是这样,她就用悬腕式了。这封信要写得正式,这是自然。

文人的毛笔正如武人的弓弩,写在纸上的字就像必须命中靶心的箭。书法家就是弓手,或者说,就是战场上指挥若定的将军。很早以前,就有文章这样写道。今天早上,她也有同感,她就是在打仗。

她的笔杆悬垂在纸面上方,手指灵活,握笔稳健。胳膊和手腕的力量要收放自如。

收放自如。最要紧的是不能哭。她又看看窗外,外面有个侍女,正在晨光中打扫庭院。扫帚握在她手中,落在庭院上,却有如林珊运笔成书。

她落笔了。

眼睛不行啦。晚上也不容易入睡,走路也不如从前,可人老了不就是这样吗?酒喝多了,头痛,喝的时候就开始痛,都没耐心等到第二天早上。人老了,头发白了,舞不动剑了,这种伤心事在所难免。一如古时候一位诗人所写的那样。

杭太师并不会舞剑。刚才的念头不过是个玩笑。无论是在宫中还是宫外,朝中重臣都不会走多少路——或者说,干脆无须走路。要去哪里,自然有步辇抬着。他的步辇内有软垫,外有遮蔽,覆有金箔,装饰考究。

何况,太师若想加害于人,根本无须刀剑。

这些都不重要,最要紧的是目力每况愈下。最要紧的是阅读信函、税报、奏章、州府文书、眼线的密报变得越来越困难。视物时两眼各能看到一块斑,像雾气飘过水面、飘向陆地一样,正从视野的边缘向中间扩散。这倒值得写一首诗,不过这等于是昭告天下,说自己的眼睛不行了,他可不想这样。这太危险。

好在有儿子从旁辅佐。杭宪几乎一直陪在他左右,他们有办法掩饰他的眼疾。如今的朝廷上,绝对不能让人看出来,自己年事已高,连每天清早送来的官府文书都处理不了。

如果他宣布致仕,朝中有些人会高兴死的。他疑心这些人故意把奏折里的字写得很小,以加深他看字的难度。若真是这样,倒是个聪明之举,若换作是他,也会这么做。他的生活非常现实。圣意难测,官家总是随心所欲。他自己纵然权势煊赫,也终究不能安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