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叶扁舟轻帆卷(第12/17页)

阿胜看了条子,南舟叫他先在外头等着,如果明天早上天亮了她还没出来,再按照前头商量的来。阿胜心里着急,她一个没出阁的小姐,在外头呆上一夜,传出去名声不知道要毁成什么样。但现在也没有办法,他只好抱着锣找了个角落蹲着,时不时盯着大门看。

他靠着没多久,天黑了下来,困意也上来了,便打了个盹儿。不知道过了多久,阿胜被汽车的喇叭声吵醒了。他揉揉眼睛,看到裴家大门前停下了一辆汽车。门房跑出来开门,有个中年瘸腿男人也从里头迎了出来,拉开车门,将车里的人让了出来。

裴仲桁一下车就注意到墙角缩着的人了。那人怀中一面铜锣,在路灯下闪闪发光。他蹙了蹙眉头,瘸腿男人是裴家的管家泉叔。泉叔一边张罗人拿行李,一边道:“二爷怎么这个点才到?”

“船路上出了点问题,耽搁了。”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裴家,裴仲桁问:“我这一年不在家,家里可好?”

泉叔躬身点头,“都好,四爷照看着,出不了什么差池。”

“外头那个是谁?”

泉叔道:“是南家人。”

裴仲桁没说什么,顺着抄手游廊往自己院子里走。泉叔斟酌了一下,小心翼翼道:“南家的九姑娘来了,这会儿在正厅里……”

裴仲桁脚下的步子只是滞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步伐,也没问什么。

泉叔随着他走了一阵,有点心焦,“二爷,九姑娘已经来了四五个小时了,四爷也不许咱们过去……”

裴仲桁突然凉声打断他,“泉叔,你跟着我多少年了?”

泉叔顿时起了冷汗,“回二爷,承蒙二爷收留,已经十二年了。”

“十二年……也该是裴家的老人了。不会忘了您这条腿是怎么瘸的了吧?”

泉叔的背弯了弯,脚步虚浮,“不敢忘。”

是南老爷打断的。他早年在南家做管家,很受过周氏的照拂。心中感念周氏,不忍看南舟被祸害。但他刚才差点忘了,裴家同南家的深仇大恨,谁的脸面也大不过去。

裴仲桁点点头,不再多言。

回到了自己的院子,裴仲桁站住,叫长随万林去正厅里看看。

万林回来回禀道:“九姑娘一个人在正厅里,一直干坐着。丫头端的茶和点心是一点儿没碰。说是在等二爷回来,谈一谈南家的债务。”

“行了,知道了。”

“二爷要换衣裳过去吗?”

“不用。你也一路辛苦了,回去歇歇吧。”

万林道了“是”,退出了房。

裴仲桁也没喊人伺候,自己洗漱。惯常先去洗手,反复洗,直到手洗得发疼,才会觉得手上是干净了。洗澡时也是每一处都仔细反复清洗。

每次在外头做了事回来,他都疑心旁人也能嗅见自己身上的血腥味。他看过西人医生,告诉他这是心理疾病,是幻觉。他后来也说服自己不过就是幻觉,但是还是无法克服。回想起来,大约是第一次杀人的时候就落下了这个毛病。

换了衣服出来,抬眼看到书架上的书,都是从前上大学时的教科书和小说。恍然人生如梦,不知今夕何夕。仿佛还记得自己抱著书本在京州大学里上课的样子,也记得小时候在外头读书,大哥冒雪给他送学费。大哥话少,反复都是那几句,“好好读书,给咱裴家争口气,不要担心学费。”后来大哥残废了,就是裴益来给他送学费。他还记得读大学时,每学期裴益把八十多块现大洋的学费和几十块生活费送到他手上的样子。尽管不叫他知道,他还是知道的,那是弟弟的卖命钱——一家人卖命,独叫他做白莲花。

他的手在书脊上轻轻摸了摸,做个君子,始终只是一个未完的梦。他从一条路堕落到另一条路上去。命运之手在南舟出生的那一刻,就转动了所有人的命运。或者说,本来穷人的命运就是如此,他以为靠着读书能为家人搏出一个新生来。然而不能。方知这乱世蝇营狗苟,不过就是“活着”二字。其他的都是奢望。

肺中隐约又痒热起来,他拿了手帕捂住嘴咳了好一阵才止住。

他慢慢踱到了前厅,但人没进去。灯火阑珊处,一个女子端然而坐,脊背挺直,一动不动。他遥遥地看了一眼,转回了院子。

车马劳顿,人很疲惫,但裴仲桁却一点睡意皆无。铺开纸照常要默一遍《普贤菩萨行愿品》。经文很长,不长不足以平息心中淘浪。

待到最后一字写完,等着墨迹干透。他拿了火盆,又将这纸一张一张焚烧。“我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瞋痴,从身语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忏悔……”那些俊秀的字一点一点消失在火光里。身上染了烟火味儿和墨香,他终于有一点活过来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