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册 第二十章 十年一梦(第5/9页)

过去的四个月里,我曾经无数次幻想过与他重逢的场景,可无论欢喜还是悲伤,这里面从来都没有过别人、没有眼前的这一幕。

“只是你养的那个小儿死了,对吗?她为什么早不死、晚不死,偏偏这个时候死了!”女子双膝一软,瘫坐在地上。

“叔妫,你容貌有三分像她,公子利定不会亏待你。这一次,是我欠了你。”伍封蹲下身半跪在女子身侧,柔声劝慰。

“你当初收留她是因为她的容貌有三分像我,如今,我倒是要靠着三分像她来博恩宠。今天,那些人还让我端着她的旧物进门。公子利他只当我是个死人。”

“叔妫,你性子太过刚烈,这样想只会伤到你自己。公子仁厚,你又是伍氏送进府的媵妾,他就算对你无情,权衡利弊也不会亏待你。”伍封把手按在女子肩上,语气沉重。

女子擦干脸上的泪水,站了起来,哽咽道:“你放心,我叔妫不是别人,我懂你的安排、你的抱负。只是我心中不甘——你养了那小儿十年,把她从一个贱民硬生生教养成了贵女,为的不就是这一天吗?要是早知道她如此受不起福禄,当初还不如找个命硬些的,那样也不至于让你我生别。”她说到最后又忍不住啜泣。

“人已经死了,多说无益。叔妫,自孟妫死后,你帮我照料伍惠多年,这份情意伍封铭记于心。只是过了今夜,你我再不能像这般相见了。”

“我知道……”女子扑进他怀里,半晌抽噎着说了一句,“今天我只问你再要一样东西。”

“什么?”

“那个绣了黑色木槿花的香囊。”

“你要它做什么?”伍封神情一滞。

“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日日揣在怀里的那个香囊是她绣的,那香囊上的木槿花用的不是丝线,是女子的发丝。我此番不能与你好合,都是因为她,我如何还能让你带着她的东西?给我!”

“你这是何苦……”伍封沉吟了片刻,从怀中掏出了我当日送他的那个红色香囊。

叔妫接过香囊,随手一甩就扔进了古井。

“小儿,你这个样子,让我如何安心离开?我答应你了,只要战事一消,我即刻就去百里府接你回来。”

“你不会食言?”

“我何曾骗过你?”

……

是谁说他不会骗我,又是谁对我许下承诺?几个月前离别的余音未消,他就这样轻易地丢弃了香囊、丢弃了我……

他们是什么时候走的、怎么走的,我一点都不知道,唯一知道的是,我自始至终没落过一滴眼泪。

人的心若是烧成了灰烬,如何还能流出半滴眼泪来。

我爬下梨树,整个人如坠迷雾。十年来,我像女儿一般崇拜他,像弟子一般敬仰他,像少女一般爱恋着他,我研读兵书是为了讨他欢心,机关算尽是为了护他平安,捧了一颗心放在他脚下,为的只是能换他回头一顾。

一个酝酿了十年的计划,一颗悉心雕琢了十年的棋子,当他以为一切终于尘埃落定,我的“死”却打破了他的计划。原来,我只是他的一个预谋,一个落了空的预谋。

过去的十年,我究竟为了什么而活?现在的我又该往哪里去?我突然间丢失了自己存在的意义,只能像一个孤魂在夜色里游荡,找不到过去,看不见未来。

我是谁?如果我不是他的阿拾,那我是谁?

我蜷缩起身子,静静地躺在黑暗里。有树叶从枝头飘零,有蝼蚁从眼前经过,而我就像死了一般,消失了,融进了无边的虚空里……

就在我闭上眼睛的刹那,一张久违的脸带着一丝光亮出现在我面前,他搂着我的肩膀将我猛抱了起来。

“原来你没死!”他惊讶的表情让他眉梢的红云更加炫目。

“红云儿,可喜欢我的这份大礼?”

晕厥前,我隐隐约约听到了伯鲁戏谑的声音。

还是那个梦——冰凉刺骨的渭水里,我仰面躺在芦苇丛中随波浮荡,灰白色的天空有鸿雁哀鸣,久久不去,荒凉的岸边有白幡招展,空无一人。

我叹息着看了最后一眼,然后闭上眼睛,任自己沉入深深的河底。

为何要贪恋呢?其实早该离开的。

河水漫过我的身体、盖过我的眼鼻,有孤独、阴冷的手将我拖入无边的黑暗。过去的岁月死死地掐着我的脖颈,记忆里的暖变成了寒,笑变成了哭,温柔变成了阴谋,爱恋变成了古井中墨色的木槿花,与我一同沉入水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