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册 第二十章 十年一梦(第4/9页)

他接过丝帕重新纳入怀里,脚步踉跄着站了起来,先是苦笑了两声,而后望着我笑得越发大声:“赏——重赏!”

寺人伸手去扶他,却被他狠狠地推开。他摇晃着一路奔上主位,站在青玉案前端起一杯酒,对着我身后的墙壁高声说道:“今日,利娶新妇,心喜难抑,请诸位与利共饮此杯。”

一时间,大殿内恭贺之声不绝于耳。公子利饮了酒,望了一眼身边端坐的红药,便伏在案几上再也没有起身。

公子利醉酒之后,明夷看着我,感叹道:“他为你井边浣发、渭水招魂,即便你是苦涩不堪的野荼,他也甘之如饴。这样的人,你竟然舍得放手?”

我心里乱成一片,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一口饮尽杯中“梨觞”站了起来:“我出去走走。”

公子利的府邸没有太子绱的大,院落多建在绿荫环绕之中。为了不让树枝折断冠上的鸟羽,我把巫冠解了下来抓在手上。此刻府里所有人都待在宴堂里,应该不会有人看见我。

冷月清辉下的古井旁,一株生满翠叶的梨树正静静地等着我。迷蒙的月色下,它洁白的花瓣凝着滴滴露珠已经铺了一地。虬枝披雾,花落无声,我低着头踩着厚厚的落花走到了井边。

我来到这个世上,便是一无所有的,从小到大身上没有一样东西是真正属于自己的,可如今公子利大婚,我却也想送他一份贺礼。

世间武士爱剑、文人爱卷,公子利身兼两者之长,却独爱陶埙苍凉低沉的声音。

我从腰间的挂袋里取出一个褐色陶埙,用帕子细细包了埋在井边。这是我在华山时自制的陶埙,虽然样貌丑陋,但音色却是极好,之前一直带在身边,寂寞时拿出来吹吹;如今,不管他日后能不能发现,便权作是我这个“魂灵”的贺礼吧!

我刚刚掩埋好陶埙就听得远处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此处离仆役们的院子不远,也许是有婢子来古井取水。可这里只有一个出口,我这会儿来不及把头发塞回巫冠里,只能双手攀住梨树的一枝粗干,轻身翻了上去,躲在残花翠叶之中。

这棵梨树自公子利建府时便种在这里,树干高大、枝繁叶茂,因此,躲在上面倒不至于被人发现。我靠着有些扎人的树干,闻着夜风里若有似无的花香,忽然觉得自己此刻的样子像极了偷爬进府私会佳人的登徒子。只是,我只盼这取水的佳人取了水之后能快快离开。

淡蓝色的月光下,一个身穿柳绿色长袍的女子从树影里走了出来,她两手空空,并没有拿什么取水的器物。

莫非她是来赏月的?我心中疑惑,把身子尽量往枝叶后面移了移。

女子走到井边坐了下来,不似取水也不似赏月,呆坐了半晌竟取出帕子嘤嘤地哭了起来。此时夜阑人静,她哭声凄切,听得我后脖颈一阵阵发凉。

“原来你在这里……”

我猛地一惊,忙用手捏了一把脸,难道我刚才睡过去了?

朦胧间仿佛回到了六年前,我吓走了蔡夫子后一个人躲在将军府的树上哭,他一身白衣站在树下,说的正是这一句——“原来你在这里……”

“你为何现在才来?”树下女子抽噎着,娇声埋怨。

我透过花枝朝下望了一眼,便再也不能呼吸了。

伍封依旧穿着他最爱的月白色儒服立在树下,与记忆中一样的眉眼、一样的声音,但是此刻扑进他怀里的却不是我。

他是谁?为何与将军有一样的容貌?他又是从哪里得了这件衣服?

我咬着嘴唇,颤抖着用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我本不该来,若被人看见了对你不好。”

“我日也盼、夜也盼,只盼着你有朝一日能把姐姐忘了,忘了她的好、忘了你对她的愧疚,这样你才会发现——从齐国逃亡到秦国,这一路上陪着你的人是我,不是她!这些年,我和伍惠留在临洮受尽了边关的风霜寒雨,如今好不容易挨到你接我回雍,你却要把我送给他人做妾。我不甘心,不甘心……”女子拼命地捶打着伍封的胸膛,泪如雨下。

“我答应过你,总有一天会把你和伍惠接来雍城同住。这次接你回来,本也没有打算要把你送给公子利为妾,只是……”伍封突然停了下来,久久不发一语。

只是我“死”了,你才不得已用她来替,对吗?

伍封的字字句句像是千万只虫蚁啃噬着我的心,一口一口和着血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