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云篪易成,孤心难断(第2/8页)
“知道了。”石勒叹了口气,将战报交回给离歌,“即刻去天梯山,将战况禀告主公,请他定夺。”又拿起萧少卿的密函,不动声色地塞入自己的衣袖,“此信等主公回来,我亲自交给他。另告知主公,苻公子的密信刚刚送到,东朝大局已定,让主公不必担忧。”
“是。”离歌望了眼他紧紧掩住的袖口,又看着他将苻子徵的密函着火燃尽,沉默顷刻,转身退出帐外。
离歌出营时,正值金阳纵横天地,行走白沙石砾铺迤的广袤戈壁间,温度虽不灼人,然明光烈烈,着实刺人眼痛。一路以斗笠飘垂的黑纱遮目,才得以疾驰无忌。抵至天梯山脉下,日将迟暮。绵延无尽的葱茏峻岭正被火红霞潮湮染成峥嵘嫣色,群峰巍峨、雪压山巅,石羊河水自高处飞湍而下,于层峦叠嶂间凝聚成湖。
姚氏庄园正筑在此间山水,青林为影,绿波为纹,楼阁崇宽古朴,一眼可望。
离歌纵骑入园,至前庭,望见西苑屋舍间士兵来回奔波,人人抬箱捧书,正送往停驻溪边的几辆马车中,不免一怔。跨步入堂,遇到在此等候商之的随侍,他皱眉问道:“西苑那边搬运书籍是做什么?难道贺兰将军身体已养好了,这就要回营?”
侍卫摇头道:“主公命我们收拾贺兰将军的行装,即刻护送他回云中。”
“回云中?”离歌一惊,忙转身去往内庭。
天将入夜,池馆之间灯火已掌。与前庭的忙乱不同,内庭楼台静空、悄寂异常。离歌独行廊下,忧思满腹,步伐渐缓。至贺兰柬平日所居室前,望着檐下高悬的纱灯在未褪的暝光间飘忽不定,竹松兰芜垂列阶樨之下,更随风晃荡出无尽幽影,离歌神思愈发恍惚起来,一时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何人在外?”室中传来一声冷喝。
“是我。”离歌敛敛心绪,回道,“主公,前线战报已至,石族老命我送来让主公过目。”话毕,不闻室中人再语,离歌迟疑稍瞬,伸手推开门,轻步而入。
此室旧为姚融寝居,屋宇旷敞,梁甍宏丽。离歌绕过几重帷帐,方觉眼前光火渐渐明晰,抬起头,但见烛台下二人执棋对弈。离歌近前行过礼,望着下首正襟危坐的白衣文士,不无惊讶:“贺兰将军?”
自前庭听说将送贺兰柬回云中,他便猜想事出不妙。这段日子贺兰柬接二连三地昏厥,确叫人不惶宁处。他私下只以为贺兰柬病入膏肓、时日无多,为免魂魄无归,方送返云中。方才路上为此事还不胜感伤,未料入室却见他竟能下榻端坐,精神虽非往日的豁达清癯,但举手投足之间,却也无丝毫垂死萎靡的迹象。
“小子为何吃惊如此?”贺兰柬斜眸一顾离歌,笑道,“难道以为我已经死了,怕眼前所见是魂魄一缕?”
“不敢。”离歌忙收回目光。
商之落下指间黑子,淡淡扬眉:“柬叔今日诈病骗了我们所有人,此刻还得意如此,难道真是越老越有顽童之心了?”
贺兰柬笑道:“主公说笑了。些许谎言,瞒过诸人却也瞒不过主公。只是主公却不点明我故作的伎俩,依旧赶来天梯山探望,贺兰柬感激不尽。”说话时,已捻起一子落局。
两人由此又沉默下来。离歌侍立一旁,见他二人正专心对弈,且看盘中形势,黑子得胜在望,遂移步窗下,为二人煮茶。
未过多久,待他捧着热茶递上时,弈局果见分晓。
贺兰柬意犹未尽地敲着棋盘,叹道:“主公棋技不比往日,我又输了。”
自入庄园就被他纠缠着下棋半日,最终仅得此评语。商之倒也不以为忤,淡淡一笑:“听柬叔言下之意,原来往日我下棋很烂?”
贺兰柬笑道:“往日主公的棋路还能让人有所退路,总不比今日这般叫人无所逃匿的心惊胆战。”
“是吗?”商之不以为然地一笑,撩袍起身,“与你对弈半日,你累了,我也不轻松。天色已晚,柬叔所需一切书册衣物我俱已让人准备妥当,请尽早上路,我也好趁夜色未深送你一程。”
贺兰柬却端坐不动,捧起离歌递上的茶盏,饮了几口,慢吞吞道:“主公定要送我回云中?”
“难道柬叔想反悔?”商之声色不动,“午后柬叔答应我的话,原来算不得数?”
“属下不敢食言。”贺兰柬低声叹了口气,扶着案缘缓缓起身,“主公英明,想必不会不知属下今日讹请主公来此的缘由。”
商之不语,贺兰柬叹息道:“自属下病况愈沉,主公屡劝我回云中,关爱怜惜之心贺兰柬并非不明白。但我这一生的心志企盼为何,主公应当知晓。如今谴我北归,是强夺我心志,叫我死不瞑目。”
他陈情恳切,抬头却见商之神色冷淡,未有丝毫动容,忍不住焦灼地近前几步:“我的身体我清楚,大限将至,无可挽回。只是若身亡军营,则能不负先主厚恩、举族重望;若避归云中偷安,纵得一两年苟活,却难全忠义。如今后再不能运筹帷幄于帐中,定留我毕生遗憾,万望主公成全属下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