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孰能投鞭飞渡
(一)
东朝永贞十三年,三月二十一。
江州,彭蠡泽。
正逢拂晓,昼夜交替的深晦沉寂中,日色未出,疏雨绵绵,万顷烟波横枕幕阜山脉,水天浩渺恍如鸿蒙初辟。浔阳城外的渡头,浪卷轻雾,一叶轻舟破出迷津舸舰,乘风投入苍茫波色。
舟入深流,水潮渐缓,不复先前逐浪的颠簸,白帆济渡,这时倒颇有几分闲逸的惬意。
“虽也是山清水秀,雨色蒙蒙,却到底不如我们东山的明罗湖。”谢粲掀起竹帘,眺望着孤山远景,忍不住叹了口气,又转过头看着书案后专注浏览书卷的男子,笑道,“姐夫,等战打完了,你和阿姐会在东山成亲吗?”
成亲?握着书卷的手指僵了僵。
天色尚暗,舱里明烛轻燃,柔和的烛光照入男子寒澈的双眸,未起一丝温暖之意。沉默片刻,萧少卿卷起书简,淡淡道:“说过多少次,我不是你的姐夫。不可再胡言乱语。”
“迟早便是!”谢粲眨眼,笑得飞扬快意。
正在甲板上掌帆的恪成飞速瞥了谢粲一眼,十七八岁的少年纵是湘东王府的侍卫右领,却也心境纯真得很,插话道:“小侯爷,您话说错了。我家郡王若娶郡主,那便是天下的头等大事,怎么会在东山成亲?不是在邺都的宫中,便在我们江州浔阳的王府,所谓出嫁从夫……”
“恪成!”萧少卿揉着额,低声斥道。
“是。”恪成抿了嘴,与谢粲交换了眼色,两人偷偷忍笑,俱不再多言。
舱中安静下来,耳边只闻水波汩动,哗哗有声。任那两小子舱里舱外不住挤眉弄眼,萧少卿只当不见,提笔蘸墨,在雪白的藤纸上仔细勾画。
谢粲望了一会湖色,想起记忆中的东山景色,兴致索然,转过身凑到书案边,看着萧少卿笔下的成图,“咦”了一声:“这可是襄陵城周遭的地形图?”
萧少卿闻言诧异:“你竟认得是襄陵?”
“图上的山脉不是标明是灵壁吗?”谢粲努努唇,浑然不觉其中利害,言道,“之前曾听沐三叔讲过,说襄陵是南塞重镇,西连南蜀,南通交越,城外三百里更有险山灵壁,灵壁山下便是我东朝与南蜀划界相隔的岷江。岷江天险,两岸皆是峭岩陡坡,唯孟津有处浅滩,为我朝天险防线的漏洞。据三叔说,那里也是镇守边关军队屯营的地方。”
萧少卿眯起了眼:“三叔对岷江形势倒是了解深透。”
“那是自然。”谢粲毫无心机地笑道,“去年东朝与南蜀大战,姐夫你……呃,少卿大哥你在岷江大胜之前,三叔和五叔曾为阿公的旧病去南蜀境内找寻过草药。”
萧少卿声色不动,慢慢道:“当时战火纷飞,两岸军队戒备森严。我驻守在孟津,来往行舟皆有士兵核查,为何不曾听说三叔经过岷江西去南蜀?”
“三叔倒是对我提过,说少卿大哥当时在殷桓手下为先锋,处事本已不易,私行南蜀的事若被殷桓得知,定会给你另添烦恼,所以并未经过孟津。”
萧少卿道:“除了孟津,我却不知道灵壁山下原来另有泊舟的浅滩。”
谢粲扬眉笑道:“少卿大哥不知道,我家沐五叔有双火眼金睛,最善察山形水脉的弱势。”他提了笔,在灵壁山脉的北侧连出一道细细的墨线,解释道:“五叔说,这里有座紫桑峡谷,峰峦阴森,山道狭窄,经此却有小径可通往岷江水流最浅处。他和三叔不过做了一个简陋的木筏,便可顺水飘去南蜀。且对岸山崖悬壁下也有处洞穴,可用作泊舟。到了岸上再行西进,绕过三座山峦,便望见了当时屯兵在此的南蜀军营。”
“如此。”萧少卿勾起唇,目色缓缓明朗。
两人论完襄陵地势,谢粲斜眸,望着萧少卿,意味深长地叹息:“大哥作的地图不比我阿姐,她的笔下才叫纤毫毕露、分寸不差。丹青妙笔,不过如是。”
丹青妙笔?萧少卿想起夭绍曾为自己所作的那副画像,眉目稍柔,心道:也不是没有见识过。他一笑侧身,重新执起笔,自案上交叠的书卷里摸出一卷薄丝绢,落字飞速,写罢卷起,塞入一根青细竹管。
见他神色慎重,谢粲心思灵敏,转了转眼珠,再看眼手肘边地图,迟疑道:“难道南蜀那边有了变动?”
“尚未。不过——”
“南隅虽安,忘战必危。不可不防患于未然。”
“孺子可教。”萧少卿含笑点头,“信鸽呢?”
谢粲从舱中角落的鸟笼里捧出信鸽,系好竹管,拨开竹帘,将鸽子送入霏微细雨间。眼看那“扑簌”的白羽在雨雾间慢慢不见,谢粲回过头,本还存着几分疑虑想问萧少卿,却见他已阖目倚着舱壁,眉宇间微露疲惫。
谢粲深知他这段日子操劳战事的倦累,不敢打扰,从旁取过萧少卿方才看的书卷,漫不经心地翻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