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分途(第2/9页)

说到此处,钟晔心念猛地一闪,颚下胡须无风自颤,故作镇定地放下白鸽,虽则心怀失而复得的期冀,嘴里却依旧是装糊涂地推算:“还有信中这些云阁的暗语,此人又是从何得知?少主,如此种种看来,想必送信之人和云阁的关系定然匪浅。”

任凭他如何旁敲侧击,郗彦只是抿唇不语,垂眸盯着信函上暗带殷红的墨迹,脸色渐渐凝重。

钟晔心中已然是明镜般地清楚,也不再出声,用麻布包裹住白鸽,交给书房外的仆役另觅安身之地。他再度返回书房时,还未坐定,忽闻一缕箫声在竹林中曼然飘起。钟晔望向窗外,只见月色如水,倾照竹林间那袭胜雪白衣上,四周翠影凉冽,风拂起,碧叶动如波浪,愈发衬出吹箫之人的翩翩潇洒,卓然于世。

难得见沈伊如此清雅的一面,钟晔在愣神中刚升出一丝欣慰,那缕婉转悠扬的箫声却陡然一变,凄苦悲凉,诉尽哀愁。

“假模假样。”钟晔两耳许久不经此非人的折磨,因此眼下愈发难熬,待要上前关窗,却不抵那道白影掠来的飞速,修长的身躯就此倚着窗棂慵然斜坐,含笑的目光横睨钟晔,顽劣如初。

钟晔无可奈何,忿然离室。

郗彦一如既往地不为所动,将荆州送来的密函靠近烛火,慢慢燃尽。跳跃的火焰映入那双沉如静水的眼眸,片刻的明亮之后,灰烬成暗,幽深莫测。

云玳此时捧着两盏热茶进来,先递了一盏给郗彦:“公子用茶。”又站起身,觑着凭窗吹笛、自命风流的沈伊一眼,微笑着持盏上前,啧啧而叹,“我听惯了主公的笛声,郡主的琴声,却从未听过如此鬼哭狼嚎的箫声。沈公子方才可是和郡主说,要来吹曲超度昨夜刀剑相争中逝去的亡魂?怎么如今我听着,不似超度亡魂,倒似生生要将活人超度成死人?”

“嗳?”沈伊气息一窒,脸色发黑,箫声当即消散。

云玳笑意不减,将茶盏给他,温柔地:“沈公子是吹箫吹累了吧,请用茶。”

沈伊收起暖玉箫,跳下窗,笑意又是如常的优雅,盯着云玳打量几眼,接过茶盏抿了一口,赞道:“姑娘人美,素手含香,煮出来的茶汤也是清澈灵秀,非同一般。”

此话听起来实在轻佻,云玳不觉一怔,而后轻笑:“公子慢用。”素色裙裾冷冷一飘,拨了帷幔转身离开。细碎的脚步声在廊下未曾去多远,忽听她扬声言道:“尉迟公子,沈公子夸你人美,素手含香,煮出的茶汤也是清澈灵秀,非同一般!”

“噗——”沈伊含在嘴中的一口茶当即喷了出来。

书房外半晌无声。沈伊平稳了心绪,抑制住咳嗽,好不容易缓过气来,廊下却蓦地而起哐当一声裂响,却是茶壶落地的破碎声。

于是此夜愤慨奔走的,再不止钟晔一人。

室中,沈伊抚着胸口一副受惊的模样,喃喃不已:“这小子的脾气比他师兄还要厉害。”事已至此,他也再无品茶的心情。在书案边坐下,想了想,又不禁轻笑:“好个牙尖嘴利、聪明机灵的丫头,真是有趣,难怪夭绍那么喜欢她,此次南下,想必是离不得了呢。”

离不得?郗彦若有所思,良久后回神,淡淡一笑:“阿伊,我有个不情之请。”

“你说。”沈伊别无他想,因此并不以为意。

郗彦斟酌了一会,才慢慢说道:“我方才收到荆州密报,朝廷派去南蜀招降的大臣被杀,南蜀国君与殷桓已暗中定下盟约,不日将出兵江州。荆州军虽然骁勇,但此番东进却无想象的顺利。与江、豫两州兵马对峙湘水,正是势均力敌的局面,但若有蜀兵南出岷江,江州的战局便会岌岌可危。虽则当初义垣兄曾答应过阿憬,徐州北府兵将西行援战,只是如今……此间却有两处麻烦。”

“两处麻烦?”沈伊瞥了眼书案上的战图,沉默片刻,低声笑道,“北府兵彪悍善战,历经烽火,如果真能与江州军携手对敌,不喾为前线佳音。只可惜,北府将士大半为你父亲郗峤之的部下,这些年与朝廷素有隔阂,怕是难以接受别人的调遣,更不论,这个人还是曾经有‘杀你’之过的湘东王萧璋之子。你担心的麻烦,是不是这个?”

“此是其一。”

“其二……”沈伊略有沉吟,皱眉道,“难不成你是想恢复郗氏少主的身份,回东朝重握北府兵?”

“是,”郗彦扬了扬唇,望着沈伊,眸色澄澈,“知我者,武康沈郎。”

“你别以为这样说就能糊弄过我。”沈伊丢下茶盏,思虑半天,终于找到一个微弱的借口,“你的身体……”

“你放心,我自会调理。”郗彦温言打断他,又道,“我此行南下江州,若要恢复郗彦的身份,统掌北府兵,必要得朝廷的认可,因此当年的旧案……纵然是为免多生风波暂不平反,也须有人在朝中为我周旋。当年父亲在怒江受困,一来纵然有水汛天敌之故,二来,也与朝廷有人在后方故意克扣延运粮草有关,因此北伐不成,这才遭奸人的诬陷。如今我却不能重蹈覆辙,朝廷中,太傅和丞相即便肯相助,但他们为国为族各受利益牵绊,此事朝夕能变,我不能完全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