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月情(第9/42页)

楚雁潮的思绪跑远了,他不能再安心译著了,关上了桌上的台灯,让疲劳的眼睛和头脑避开这强光的刺激。

窗外,榆叶梅的枝叶在夜风中摇曳。啊,这就是那株小树,它曾经因为病弱瘦小被连根拔掉,弃置路旁,濒临死亡,现在又活得多么健康,多么富有朝气了。为什么经过严格挑选的好苗韩新月却遇到了那样的灾难?蓓蕾还没有绽开,花枝就被折断了;折断了还能不能重新接上?问谁?问“园丁”?“园丁”能回答吗?

屋里太闷热了,他打开门,走出宿舍,走出备斋,在混浊的夜色中,沿着楼前的小路,跨过石桥,踏上小岛。小岛默默不语,未名湖默默不语。天空一片昏暗,没有星星,没有月亮。空气是湿的,夜风是热的,让人透不过气,也许是夏天的暴雨就要来临吧!夜色中,苍翠的树木,璀璨的花草,都失去了光彩,像重重黑云压在湖岸上,向他包围过来。在闷热的夏夜,他突然感到一股冷气侵砭着肌骨,不再看周围那些黑幽幽的怪物,低下头,步履迟缓地走回去。黑暗中,一块坚硬的东西挡住了他的去路,他蓦然站住了,辨认出那是一块石头,是小亭旁边的石阶。这是石阶最低的一层,要登上小亭,纵览全湖景色,踏上这块石阶是第一步。漫长的事业之路,新月已经迈出了第一步,可惜,也只是第一步,就停下来了。记得去年秋天,她曾经坐在这块石头上,思索着事业,思索着人生。她倔强地说:“人的灵魂是平等的!”是的,一点儿没错,人和人是平等的。人和人的区别,在于为发掘和体现自身的价值所做出的努力,而不在人的本身。基督徒相信:在上帝面前人人平等;唯物主义者认为:在真理面前人人平等。但是,现在又钻出来一个病魔,为什么人和人在病魔面前却不能平等?在这个世界上,不乏尸位素餐的人,穷凶极恶的人,阴险伪善的人,醉生梦死的人,为什么病魔却偏偏绕开他们,去加害一个纯洁、善良而又柔弱的姑娘?

黑暗中,他看见了那双纯真无邪的大眼睛,在看着他,问他:“楚老师,我的生日那天,您可一定来噢?”他回答:“当然,一定来!”她笑了,又叮嘱:“把译好的《铸剑》也带来……”啊,《铸剑》……

又见新月,弯弯的,尖尖的,不等落日余晖完全隐没,已经出现在西南方向绯红色的天空中了。

一家人都集中在餐厅里。

餐厅的正中,摆着一个精致的圆形纸盒,韩子奇慢慢地打开盒盖,一只雪白的大蛋糕出现在新月面前,上面用红色的奶油沥成一行英文字:

Happy Birthday!

“哦,爸爸……”新月喃喃地叫了一声。

“这是爸爸特为你订做的,去年的生日,唉……今年一定补上,这样,爸爸才安心。”韩子奇垂着眼睑说,并没有炫耀地看着女儿。做父亲的,永远也不必向儿女炫耀恩惠,何况,他做得还太少了。对于新月,他总是充满了愧意,而这种愧意,他不能用语言表达,也不能用眼神流露,所以,他不敢让女儿看他的眼睛,怕她透过父亲的笑容,看到埋藏在里面的深深的痛苦。他低着头,把小小的蜡烛一枝一枝插在蛋糕的边沿上,那神情,仿佛是年轻的时候精雕细刻一件心爱的玉活儿。每插一枝,他嘴里都轻轻地数着:“一,二,三……”最后一枝插完了,“十八,”他收回了手,两只手攥在一起,喃喃地说,“我的女儿,十八岁了!”

韩太太笑笑说:“瞧你爸爸,跟老小孩儿似的,哄着你玩儿呢!”

姑妈从厨房里跑过来,瞅了瞅说:“咳,你们弄的洋玩艺儿?我那边儿把吃面的卤都打好了!”

“就甭管洋的、土的了,都是讨个吉利,只要孩子喜欢,咱们就两样儿都搀和着来!”韩太太宽容地说,和去年今日相比,她似乎想得开多了。这当然是因为新月的病,但还有一个原因:这蛋糕是在清真食品店订做的,虽是“洋玩艺儿”,也能够接受了。

“哎,姑妈,”陈淑彦从桌旁站起来,跟着姑妈往厨房走,“那卤,您搁的盐多吗?”

“放心吧!”姑妈笑着说,“我就是把自个儿姓什么都忘了,也忘不了新月忌盐!这卤啊,我做了两样,新月的口轻,大伙儿的口沉!我还特为把卤多做了好些,街坊四邻,甭瞅平常日子没什么来往,我这回也得都给他们送点儿去,让他们都吃吃我们新月的长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