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歌(第3/15页)

王东家也是公寓,但窗户上挂了灯笼,立刻就变成了旧时代庭院深深染了歌声红影的大宅门儿。点着灯,开着窗,百叶窗被风吹得好像古代的珠帘一样,摇曳生姿。冲到头顶的血像海浪一样退去,我站在灌木丛外面,听着人家家里的欢声笑语,终于觉得脚上一阵阵的疼,像泡了化学药水儿似的迅速肿起来,变成一个恶心的肿瘤。晚上的风吹到我的衬衫里,两三天没换了,有汗臭味儿,像是张战败者挂在城头千疮百孔的军旗,黏在一起酸哄哄的头发也被吹开。我就像一块儿被吐在他家门口黏在台阶上的粘痰。丢了一只鞋,脚踩在地上硌得发凉。

有人在屋里问外面的是谁,我蹲了下去,不让他们看到我,然后玛丽莲走了出来。“你在这儿啊。”她风情万种地笑起来,轻轻地俯下身来,冲着我伸出一只手,“进来吧,来一起玩。”

我脑子里一直盘旋着一句话,但我没有什么合适的言语把它表达出来。×,我急火攻心,脑子里只有这一个字。×。

“我就不进去了,”这台词真差,差爆了,我脸上不敢有多余的表情,任何的表情都能跟着我这身打扮和黏在一起的头发一起,让我看着更加卑微。我忍着脚上的疼痛站起来,和玛丽莲挥手告别。外面公路上还没熄尽的霓虹灯,像是扔在地上踩不灭的烟头。Subway奶酪和烤面包的气味飘过来了,我的手机嗡嗡地响起来,上面是学校发来的邮件,通知我这个学期挂科了。

我也不清楚把这个消息告诉我妈之后,她会不会发疯,断我的生活费,把我从这个荒山僻壤里揪回中国搬砖。风把所有的街灯像吹蜡烛一样吹灭了,我觉得好像有一盆凉水从我头上浇了下来,把我浇得无比清醒。我想起来上次我妈给我打电话,“你这学期要是再挂科就趁早死回来!我们家没有那么多钱给你糟蹋!”

想起了这个,我忽然笑起来。死回去就死回去吧,死在家门口总比客死异乡强。

【江琴】,2014

天已经黑了,这座沿海边陲的小城,夏天总是晚上十点才会天黑,黑夜异常短暂。这里的夏天不像加州海岸边的小城之夏,适合烧烤,啤酒和聚会狂欢,而是透着海风腥冷的味儿,无边无际,阳光辽阔荒凉,适合远行,狩猎以及永别。

在这种日子里,人会做梦。梦长而不安稳,做起来难受。醒来之后看着屋里的一片黑暗,心里也是忐忑。有一次天刚蒙蒙亮,我从一个杀人的梦里醒过来,接到了简意澄的电话。这家伙肯定是还没睡呢,电话那边都是英雄联盟刀光剑影厮杀的声音。

“琴姐,醒啦?”他嬉皮笑脸地问,一听就是故意把我吵醒的。这小子,从来不把别人当人看,也没人把他当人看,日子过得稀里糊涂。不过也得感谢他,断了我的噩梦。我嗯了两声,他打了个哈欠,含含糊糊地问我,“最近你和张伊泽一起玩儿吧。”

“没,就是认识,怎么了。”简意澄这种人,不管找谁准没好事儿。我点了一支烟,打火机的声音咔嚓地响起来。

“别抽烟了,琴姐,女人抽烟不好。”他油腔滑调地和我套着近乎,晚上冷,穿堂风从窗户缝里渗进来。我裹紧棉被,他嘿嘿地干笑了几声,电话那头传来“Enemy run page”的游戏配音,几个人凌凌乱乱地喊着“王东你他妈快出来抓人啊那野怪是你丈母娘?”

“这不是有件事儿嘛,”他轻轻地笑了几声,声音太细,分不清是男是女。“我和伊泽一直在一起玩儿,我不好意思跟他说,其实我对他不仅是友谊。”他故意把声音拉得像刚烤出锅的奶酪。“您能不能抽空帮我表示一下。”

说完这话电话就挂断了。我看了看手机,才五点零八分,倦意从身体深处涌了上来,外面的鸟开始叽叽喳喳地叫了,我倒回枕头上,模模糊糊地想着第一次看到有人是这么追人的,还是个同性恋。这都是什么奇花异草。做你娘的玻璃梦去吧。

这一整夜我都没睡好,满脑子都是隔了夜的烟味儿和王东打英雄联盟被杀超鬼的声音。他身边有玛丽莲那么个大美人儿,自己还不知道怜香惜玉。玛丽莲语言五级,有个试选学术课的机会,来了我们班学经济。我这几天上课,每天看见玛丽莲都是腿上有一块块淤青,脸色越发地不好了。我们问她怎么回事,她都说是自己摔了,还要解释一句自己皮肤敏感,一摔就青。其实大家心里都明镜儿似的,就是没人想捅破这层窗户纸。

昨天我去上课,王东是语言班学生,比我们早下课一个小时,在我们班门口等玛丽莲,正好我们班老师拖堂,絮絮叨叨拖了20分钟还没个完,王东就自己走了。玛丽莲出门儿没看见他,和简意澄一起坐我的车回了家,顺便一起吃了个饭。等她到了王东家之后,有个小室友幸灾乐祸地出来告诉她王东出去找她了。她一回头正好看见王东从远处走过来,气势汹汹的,当着我们面上去就给了她一个耳光。玛丽莲就在门口站着,不说话,低着头抿着嘴,也不哭。我和简意澄上去劝王东,简意澄是他的好兄弟,说话比我管用。王东那个人非得做出一副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的样子来,假装大度,挥挥手说没事儿,又去和玛丽莲装模作样地道了几句歉。玛丽莲这丫头,心气儿也不低,一直就不说话,一滴眼泪也没掉。也是寄人篱下不得不低头。这年头儿,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