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歌(第2/15页)

晚上风凉了,就算在这么个夏天也是一样。雨点打到我脸上,像是黏糊糊的蜘蛛网糊了过来。身后的门被推开了,张伊泽走出来,满身酒气,脸上泛红,拍拍我的肩膀,朝我借火儿。我在国内的大学的习惯:扔给他打火机,再给他散一支烟过去。见到他之前我就听说过他。对留学生而言,世界就那么大一点儿,你朋友的朋友的仇人可能就是你班上抄你作业的同桌。

他嬉皮笑脸地点上烟,醉醺醺地凑到我旁边来,趴在栏杆上,“哥,你就是梁超吧。”他的媚眼抛得一团和气,湿润的眼睛,白里透红的脸蛋儿,古代人管这叫海棠醉露。我点点头,“我是和玛丽莲姐姐他们一个班的,我听说过你。”他朝着夜空长长地吐出一口烟。全世界的装×犯都喜欢这个动作,再配上个忧郁的眼神儿,绝了。每个看着都和刚从安妮宝贝的书里走出来似的。

玛丽莲,王东,徐欣,都是一个班的,语言部,班上20个学生,18个中国人,新东方海外分校。就像我们大学,这学校总到国内的高中去协议招生,什么沈阳,洛阳,重庆,北京,广州,派系斗争此起彼伏,互相看着都不顺眼,你方唱罢我登场。英语没学会,先学会全国各地方言。我也知道王东那帮人说我什么,对婊子认真的二×,他们都这么叫我。

“听说了我什么啊,二×青年?”我嘿嘿一笑。张伊泽喝得站不稳了,把手搭在我的肩上。被一个抛着媚眼的男人靠这么近让我一根根汗毛都竖起来了,头皮直发痒。“有好话,也有不好的,这地方的人不就这样儿,正经事不会干,传话一个比一个厉害。反正,我挺佩服你的。”他说得倒挺认真,就跟像和我海誓山盟一样的。

“妹子这玩意儿,麻烦,你看那个姓叶的小女孩儿,追我的时候千依百顺的,到后来动不动就闹别扭,生气,我问她你怎么了啊,她跟我说我知道,问几百遍都这样,可问题是我是真他妈不知道啊。我咋了,啊?我又不是神仙。”张伊泽眯着一双云蒸霞蔚的凤眼儿,对我带着醉意轻言慢语,笑起来比个娘们儿还媚气。一笑万古春,一啼万古愁。“扬哥,你和我说说我怎么了。”

我是真接不下去,只能点点头,我总不能和人家说我21岁还没有过正式的女朋友,我丢不起这人。他摸摸我的脸蛋儿,自顾自地往下说,“你也知道吧,妹子闹脾气闹起来那股劲儿,我他妈是真受不了,我他妈是找个女朋友回家,又不是找个奶奶。我家奶奶还在世呢。和她们分手吧,她们又不高兴,都这样,宁可猜来猜去,猜一辈子,别扭一辈子,累一辈子,结婚,生孩子。林黛玉就是这么死的。”他摸摸自己的头发,意思估计是他还不想当和尚去。也是,这种小旦角儿,剃了头就只能唱《思凡》了,可惜。

他用两只手指捏起烟,像把玩一只精致的道具一样,细细地盯着看。“更别说姐姐,姐姐都已经是王东的人了,你这么对她一往情深,你就不怕王东哪天犯浑——”

“胡他妈扯。”我推了他一把,像吃了只死耗子一样胃里不舒服,脸上还挂着假笑,“他俩就没事儿在一起玩玩,都是同学,你们小孩儿别跟着瞎胡说。”我想起王东朝着我嘿嘿笑着,“不就是个漂亮的婊子吗?”他的皮肤像是贴在县城厕所里的白瓷砖那么白,“至于吗?”我真他妈后悔没朝他脸上挥一拳,玛丽莲怎么能落在这种人手里呢,除了钱还剩下什么。

“就这么有自信?”他吊起眼角笑嘻嘻地看着我,“玛丽莲是我刚到这儿就认的干姐姐,王东是我以前住过一间房的兄弟,你说是我知道还是你知道。”装×犯装起×来犹如黄河之水滔滔不绝,最讨厌别人打断质疑,“你看最近玛丽莲出来玩儿过吗?她现在天天住在王东家,像个贤妻良母似的,天天给王东做饭。前两天王东还去西雅图给她买了个LV,俩人还去Western开房了,我亲眼见的,当时他们带着我,我就坐在王东那保时捷的车后座,你还别说,保时捷就是保时捷,真不一样,名车配美人——”

“×,”我把手里的烟往地上一甩,踩灭了,我他妈的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一波一波的浪在我的耳膜里冲刷席卷,血冲到我的头顶,我的眼睛里,再也没别的词儿应该说出来了,去他妈的什么愤怒伤心震惊绝望,全都变成一个字,干净利落,血腥野蛮,“操,”我看着他,像个神经忽然断掉的病人似的,笑僵硬在脸上,褪不下去。

“Fuck。”

我的眼角膜里一片红光,声音是从嗓子眼儿里吼出来的,整个人变成一个坏了的电视机,满屏都是信号受到干扰的雪花,电波的声音滋拉滋拉地在我所有的血管里冲撞来回。我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冲出去了,张伊泽在后面拉着我,拉不住,去他妈的张伊泽吧,我一下冲出了楼梯冲下了二楼,整个村庄的树,楼房,呼啸的风声,卷过树枝咔嚓咔嚓的声音,全都不存在了,跳下二楼平台的时候咣当一声撞翻了栏杆,楼梯迅速地哗啦哗啦叠在一起像一摞纸牌,伸进楼里的树枝簌簌地落了我一脸一身。我一脚踢开摆在一楼缓步台上的旧沙发,邻居女人大着嗓门儿用意大利语骂人,鞋掉了一只我也没有理会。还剩五六级台阶的时候我干脆跳了下去,咔嚓一声脚扭了也没顾上疼。我拖着一只脚跑过灌木丛,跑过仓库,跑过整个院落,像个被人追杀的亡命之徒,然后咣当一声撞到了王东家的楼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