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洗尘(第3/4页)
沈老师装作对他和曲陆炎之间那些细微的尴尬浑然不觉,坐在那里细细端详着上来的六道凉菜。似乎是在从色泽品评着厨子的水准。沈老师一直都是个生活得细致的人。他似乎记得,某个火热的夏天里,校园里满墙的大字报,有一张是骂沈老师的,罪状是他家里的书架上,若干年前有一本撕了封面的,1949年版的《雅舍小品》,作者是一个名叫梁实秋的反动文人。那里面有些写怎么吃东西的散文,被沈老师翻得很旧。
“沈老师,您不用客气,先尝两样小菜下酒。”他招呼着。
“那不用。”沈老师摇头,“我吃点蚕豆就行。别的菜,动了不好的。”随后沈老师解围似的说,“这家馆子水准好像还不错。比好多人间的馆子都强。不过想想也没错,有水准的厨子们就算是死了,不做菜,也太闷了。”
“你们这些年过得好不好?”他听见了曲陆炎的问题,语气平缓。
“还行。就是孩子不争气。是个男孩子,淘气得很。”他微笑。
“我知道。”曲陆炎说。
他怔了怔,不大明白曲陆炎知道他和林宛有个男孩,还是知道那孩子很不争气。不过他决定不追究这个了,他无奈地笑:“现在不同了,我一走,他就得学会顶门立户。”
“这个我懂。”曲陆炎挪动了一下身下的椅子,“我唯一安慰的其实也是——我看着我女儿嫁了人,在澳洲安了家,她过得不错,我就放心了。”
“你比我有运气。”他说的是真心话。
最后两位客人终于来了。服务生把他们领进包间的时候,看得出在压抑脸上的惊讶。
那是一对夫妻。丈夫没有双臂,将用旧了的拐杖夹在腋窝下面,用一种看起来危险的平衡支撑自己行走,那是经年累月跟自己的残肢磨合出来的默契。他用一个夸张的角度,将额头远远地放在残臂上,乍一看以为他要攻击谁,其实只是略微擦擦脸上冒出的汗。身上的黑色薄棉衣旧得发亮,不过双臂处的确是被精心地改制过,像是真的从什么地方买到的一件双臂只有婴儿那么长的成人外套。不过这位丈夫脸上的笑尽管腼腆,却比他的妻子坦然。妻子倒是四肢健全,微胖,手指短而粗,半长的头发草草梳了个马尾,满脸惊诧,似乎不知道该把自己的身体放在哪儿,只好死死地抓着她男人的拐杖,抓得越紧,神情就越奇怪。
沈老师站起身来,把一把椅子拉开,招呼这丈夫坐下。曲陆炎冲着这对夫妻习惯性地伸出右手:“幸会。”他对着丈夫愣了一下,把手略略移开,明确地向着妻子,妻子的眼睛在曲陆炎那只悬空的手上扫了一下,就挪开了,维持着一脸呆若木鸡的表情,好像因为自己的男人没有手,所以长在别的男人身上的手都不大吉利。丈夫却礼貌地对着曲陆炎点头:“她脑子有点慢。”丈夫周全地说,“不大好见人。”
“他们是我的邻居。”主人解释道。
“快坐着。”沈老师把菜单放在离他们近些的桌面上。一阵椅子在地板上拖泥带水的声响过去后,这夫妻二人好不容易坐定了。这时候妻子却不知道该把丈夫的拐杖怎么办,只好抱在怀里,像是抱着一个过于硕大的宠物。拐杖斜斜地横在她胸前,有很长的一部分像个路障那样,延伸出去一个小小的斜坡,直抵墙面。曲陆炎凝神望了她一眼,用一种前所未有的耐心,弯下身子对她解释:“拐杖交给我吧,我帮你放个舒服的地方。”——看得出,他也很讨厌这样说话的自己。
主人从曲陆炎手中接过拐杖,以合适的角度靠在丈夫的椅背,丈夫轻微挥动两只短小残臂的样子虽然滑稽,可是他非常认真的社交的神情却让所有人不由自主地将他当成是二人中的领导者。丈夫的眼睛选中了沈老师,略略欠身的样子像卡通片里的什么人物:“她小的时候淘气掉到水里去,差点淹死,昏了好几天,醒来以后反应就不快了。不过也是认生,跟熟人,不是这样的。”
“他们在我们小区门口摆水果摊。”主人淡淡地说。
“是。”丈夫补充道,“他一直都特照顾我们的生意。”说话间,左臂——准确说是左臂剩下的那一点点在他和主人之间的空气里划了一下,看上去像是抽搐,实际是在表示“我们”。
两年前的夏夜,因为天气热,他们收摊也晚。他的儿子喝完大学的毕业酒回来,那辆新买的车就像它的主人——那不知轻重的小王八蛋一样,直直地对着水果摊撞了过去。双臂残疾的摊主当场毙命。那没出息的孩子吓得六神无主,拿起电话打给林宛,深夜的电话机里传出的先是语无伦次的说话声,跟着就被他自己的号啕大哭打断了:“妈,我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