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西出阳关(第3/3页)

不知什么时候,它突然停下了。那个急促的停顿险些把我甩下马背。我们眼前是一片刚刚停战的战场。血流成了一条河,夕阳不小心掉进去,就被染红了。触目所及,全是残缺不全的尸体。几只曾经强壮灵活的手臂寂静地悬挂在干枯的树上,我的蓝色马不小心踩进了一匹垂死的战马的眼窝里。我打了个寒战,对它说:“走吧,你看你把我带到了一个比荒原还不如的地方。”

“是吗?”蓝色马微笑地望着血河尽头处搁浅的将军的头颅,“你难道没有认出来吗?这个血肉模糊的战场,不过是你对整个世界的眷恋。”

夜来了。饥渴让我眩晕。我还以为,梦中这个年轻的躯体会非常坚韧,因为它不过是个灵魂。可惜我错了,我依然如此脆弱。“真遗憾。”我无力地笑,“我不能和你走得更远了。我只想问你,你曾经遇到过很多像我一样的人,那么你曾经带着他们走出去过吗?荒原的尽头是什么呢,你能告诉我吗?”

它俯下骄傲美丽的脑袋,温柔地舔着我的脸。听觉即将涣散成水的时刻,我隐约觉得它说:“要想走出去……”往下的我就听不清了,19岁红裙子的灵魂融化了。

然后我就醒了。突然间周身一股异样的感觉。平静的陌生人走了进来,说:“妈,你醒来了。”我仍旧不认识他。但是我突然间知道我必须要做什么。

平静的陌生人推着我去公园散步。说是散步,我坐在轮椅上,也就是晒太阳罢了。他俯下身子,替我扣紧毛衣的纽扣。他微笑着说:“妈妈,你就像你19岁那年一样漂亮。”他在说谎。可是我爱听。我的眼光死死地盯着远处的饮料摊,五彩缤纷的刨冰在红鼻头小丑的手中绚烂着,就像小孩子们此起彼伏的欢呼。“妈妈,你也想要刨冰么?”他笑着摇头,“你彻底变成一个小孩儿了妈妈。好吧,你等着。”他的背影离我越来越远,他停顿在小丑的眼前。我奋力地摇着我的轮椅,摇到了绿树丛后面。一条荡气回肠的斜坡在我眼前延伸着,犹如天启。

有一个小孩子站在我的轮椅前面,好奇地、清澈地看着我。我说:“你帮我一个忙,好孩子,你帮了我,那边会有个叔叔送给你刨冰。”他点头,说:“好。”

我说:“你推着我跑,能跑多快就跑多快,到了下坡的地方,松手。很简单,你会做,对不对?”他沉默了片刻,突然狡黠地一笑,我在他眼睛深处看见了一抹熟悉的蓝色。“你来了。”我说。“来了。”他声音稚嫩语气却沧桑。

“那么开始吧。”

所有的风景开始流动了。耳边的风声无比凉爽,我在这令人微笑的急速中闭上了眼睛,不去理会身边所有人的惊呼声。滑动越来越快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在玩儿时的大滑梯——时光开始倒流了。我第一次觉得自己死期将至是在我最好的朋友的葬礼上;我孩子的孩子出生那天在下暴雨,那家医院的灯光是种奇怪的灰色;医生对我说:“你怀孕了,恭喜!”我听见耳边有种奇怪的嗡鸣声,好像有一只即将被松脂包裹成琥珀的昆虫;我和平静的陌生人的父亲在新年的北极圈惨淡的极光下面烤火,火苗在无尽天地里代表人生的一切虚幻;我17岁那年夏天是绿色的青草的味道;我小时候放跑了红色的气球,妈妈说:“宝贝别哭,妈妈给你买新的。”……然后就是一声巨响,然后是黑暗,然后我飞起来,我变成了光。那一瞬间我想起梦里蓝色马说过的话:“要想走出那片荒原,你只能学会——不再执着于‘我’这个幻象。”可是我来不及把它写到小说里面了,我已经不再是我,我成了一束光。

这就是我想要留给世界的。我已经和我的蓝色马、我的小说饮尽了最后一杯酒,死不是什么大事情,西出阳关而已,我不需要故人。

2009年7月 太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