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宇宙(第3/5页)
这就是所谓的幸福吧。每个人都对现状感到满意。我知道我应该珍惜,应该懂得感激所有的一切。又一道菜上来了,色彩缤纷的一桌子,有什么理由不说“谢谢”呢?启哲为我舀了一勺板栗,说:“很好吃。”
妈妈又在习惯性地感慨时光了。她说:“怎么一转眼,女儿都这么大了。”然后她笑着看启哲,“其实就差那么一点点,你就遇不上臻臻了。”
“对,就差那么一点点,我们今天说不定就是坐在这里,招待我们的儿媳妇。”爸爸也笑。
“谢天谢地。”我说,“还好生了我,不然的话,妈,你该是个多恶的婆婆。”
“我本来就更想要个女儿。”妈妈不服。
“你当然要这么说。”爸爸悠闲地靠在椅背上,看着启哲,“那个时候我们的男孩子没了,都是她的错,所以她只好强调她本来更喜欢女儿。”
“什么叫都是我的错?”妈妈眼睛瞪起来的样子像个小女孩。
“其实都是因为那时候我们太年轻,就像你们现在一样。”爸爸微笑地看着启哲,用筷子指了指妈妈,“我们俩吵架,她跟我赌气跑到大马路上去。结果下雨了,是雷阵雨,那时候夏天,天气说变就变。然后就发高烧,到医院去打点滴,不知道输了多少青霉素进去,医生就说,保险起见,还是放弃孩子吧……”
“那还不是你的错。”妈妈抢白,“你和孕妇吵架,还不算丧尽天良?”
我没有听见后面的对话,耳边有一种奇怪的、持续不断的蜂鸣声,脑子里似乎是一片雪地一样的空白。一颗心在不断地往下沉,往下沉。很奇怪,我一米六八的身高,为什么能容得下一个看不到尽头的深渊呢。一直以来,他们告诉我说,是因为妈妈生病吃药,药物影响的关系,才不得已才只能放弃哥哥。我从来不知道,原来这后面还有年轻男女的意气用事。这么微不足道,这么可笑的事情,一些他们现在都可以当成年轻岁月里的美好回忆的事情,可是就是这些事情,让我哥哥失去了成为他自己的机会。你们不应该忘了哥哥,你们怎么可以忘了他,你们怎么可以如此轻率地谈论他,就像在说一个笑话。
“臻臻,汤不好喝么?”妈妈终于注意到了我。
“不,没有。”我屏住呼吸,一口气喝干了它。辣的。我感觉到脊背上有双忧伤的眼睛,缓缓地凝视着我,就像是有一把洁白晶莹的雪慢慢地在我脊背上融化一样。于是我知道哥哥来了。他什么都听见了。
我们准备离开酒楼的时候,我在停车场看见了哥哥。他藏在一个灯光昏暗的地方,离启哲的车很远。他像个小孩子一样,垂着脑袋,静静地坐在一辆黑色丰田的阴影里。我趁启哲拿钥匙的时候,躲过爸爸妈妈的视线,走近他。我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好。我只能伸出右手,轻轻覆盖在他略微抽搐的脊背上。
“你走吧。”他的声音闷闷的,“我就是看看他们,看看你和他们在一起的样子。看一眼就好。”
“你不是说没有我们的贪嗔痴吗?”我停顿了一下,说,“对不起。”
“你我之间,不说这些。”他轻轻地笑。
“臻臻——”不远处传来了启哲的声音,“你一个人在那儿干什么,上车,我们要走了。”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大跳,惊愕地仰起脸,启哲远远地冲我挥手,脸上带着一点轻微的不耐烦。空旷的停车场原来是这种暗沉沉的,掺着灰的绿色。
(4)
又是一个夜班,回到我二十一楼的蜗居的时候,踩着一地黎明的惨白。
启哲居然坐在小小的沙发上等我。看上去纹丝不动,不知道坐了多久了。听见我进来,他也没有回头看我,却一直盯着茶几上我忘在家里的手机。
“你来了?”疲倦让我大脑的运转速度明显慢了。
“臻臻,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他的语调听上去很平缓。
我没有回答。我在发愣。我的确不知道他指哪件事情。
“启哲,有话你就直说吧,我快三十个小时没有睡觉了,要吵架现在也不是时候。”我无可奈何。
他一言不发地冲进厨房里再冲回来,手里拿着硕大的黑色塑料袋。在我面前抖开,十几个“燕京纯生”的易拉罐叮叮当当倾泻在地板上,宛如某种打击乐器。
“别告诉我这些都是你自己喝的,你喝半杯就会头晕。”他铁青着脸,呼吸越来越急促。然后他又抓起桌上的烟盒,“前天,我来的时候,这盒还是满的,今天只剩下几根……”他深呼吸了一下,“臻臻,我也不想和你吵。你告诉我,那个人是谁。”
“什么人都没有。”我艰难地注视着满地的金属罐子,“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知道我住在这里,我有那么多过去的同学,还有朋友,是你太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