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27/30页)

在喧闹的市场中,一位看上去很可怜的老人正从乞丐外衣的各个口袋里掏出一只只小鸡来。他是突然从人群中挤出来的,身上那件破烂不堪的大衣显然曾属于一个比他魁梧得多的人。他摘下帽子,口朝上放到码头上,看看是否有人愿意往里面扔一枚硬币。接着,他从各个口袋里掏出一只一只稚嫩的、几乎没有颜色的小鸡来,仿佛是从他的指间繁殖出来的。一时间,码头上像铺了一层小鸡地毯,它们惊慌失措地啾啾叫着,到处乱跑,有些匆忙的旅客把它们踩在脚下都全然不知。费尔明娜·达萨被眼前神奇的景象迷住了,她觉得这仿佛是在欢迎她的到来,因为只有她看到了这一切。她看得出神,甚至没有注意到返程的旅客是何时开始上船的。她的节日狂欢结束了,在陆续登船的人中,她看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其中一些是她的朋友,前不久还曾在服丧期间陪伴过她。她仓皇地躲回舱室。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发现她万分沮丧:她宁愿死,也不愿被那个圈子中的人发现她在丈夫刚去世不久就愉快地出门旅行。她的垂头丧气让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心疼不已,他发誓要想出办法来保护她,而不是让她像坐牢似的待在舱室里。

当他们在私人餐厅用晚餐时,他突然想出了主意。船长一直在为某个问题烦恼,好久以前就想跟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讨论一下,但阿里萨总是以他那一贯的理由避而不谈:“这些琐事,莱昂娜·卡西亚尼比我处理得更好。”然而,这一次他仔细听了船长的话。事情是这样的,船上行时载着货物,回程却是空的,而载客情况却正好相反。“载货是有利的,付的钱多,而且货物还不用吃饭。”他说。费尔明娜·达萨的这顿晚餐吃得索然无味,两个男人就设立不同票价制度的好处进行的冗长讨论让她感到无聊。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坚持到最后,才提出了一个在船长看来可能是拯救方案之前奏的问题:

“我们来假设一下,”他说,“有没有可能做一次直航,既不载货,也不运送旅客,不在任何港口停靠,总之就是,途中什么都不做?”

船长说,这只在假设中成立。CFC有各种劳务协议,这一点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比谁都清楚,关于载货、载客、邮件运输以及其他很多项义务都签有合同,其中大部分是不能推卸的。唯有一种情况可以跳过一切条款,那就是船上发生瘟疫。轮船宣布进入隔离检疫,升起黄旗,在紧急状态下航行。由于沿河出现过很多次霍乱,萨马利塔诺船长曾有好几次不得不这样做,尽管后来卫生部门强迫医生签署了死者死于普通痢疾的证明。此外,在这条河流的历史上,很多时候轮船升起代表瘟疫的黄旗是为了逃避税收,或是不愿搭载某个乘客,又或是躲避不合时宜的检查。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在桌下找到了费尔明娜·达萨的手。

“那么好,”他说,“我们就这么办。”

船长大吃一惊,但很快,他就凭着自己老狐狸的本能洞察了一切。“我指挥这条船,而您指挥我们所有人。”他说,“因此,如果您是认真的,就请给我一份书面命令,我们马上开船。”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当然是认真的。他签署了命令。不管怎么说,谁都知道,尽管卫生部门对形势估计乐观,但霍乱时期远未结束。至于船本身,并不是问题。已经装船的货物本就不多,它们被转移到了别的船上,旅客则被告知轮船的机器出了故障,当天清晨已被安排搭乘其他公司的一艘轮船。如果说这样做的理由并不道德,甚至有些令人不齿,但在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看来,既然都是为了爱,那么也就没有什么不合理不合法的。船长唯一的请求是在纳雷港停一下,把一个陪他旅行的人接上船来:他也有自己隐秘的心思。

于是,“新忠诚号”在第二天天蒙蒙亮时就起锚了。没有货物,也没有旅客,主栀杆上一面标志着霍乱的黄旗欢快地飘荡。傍晚时,他们在纳雷港把一个比船长还要高大结实的女人接上了船。她的美与众不同,只差一把胡子就可以被马戏团聘用了。她叫塞娜依达·内维斯,可船长却称呼她“我的魔女”。她是船长的老情人,他常常把她从一个港口接上船,再在另一个港口放下,而且每次她一登船,便会带来一股幸福的劲风。在这个令人伤心的死亡之地,看着恩维加多的火车在昔日骡子走过的飞檐般的靖壁上吃力爬行,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心中不由泛起对罗萨尔芭的思念。正在此时,亚马逊的暴雨倾盆而下,在余下的旅途中几乎没有停歇过。但谁都没有在意:旅行中的狂欢自有其避风挡雨的屋檐。那天晚上,作为个人对狂欢的贡献,费尔明娜·达萨在船员们的欢呼声中下了厨房,为大家做了一道她自创的菜肴,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将其命名为“爱情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