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25/30页)

早在还没当上CFC的董事长之前,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就多次接到过有关河流状况的警示性报告,但他几乎连看都没有看。他让股东们安心:“诸位别担心,等木柴烧光的时候,就已经有烧油的船了。”对费尔明娜·达萨的激情使他晕头转向,从未为此事橾过心,待到发现实情时,已经无计可施,除非能开辟一条新的河流。晚上,即使在河水情况最好的时候,也必须停下船来才能睡觉。此时,单是活着这件事,都变得让人无法忍受。大部分旅客,特别是欧洲人,都走出腐臭的舱室,在甲板上来回踱步以度过漫漫长夜,用毛巾一边擦拭不断渗出的汗水,一边驱赶各种活物。天亮时,他们都精疲力竭,个个被叮咬得鼻青脸肿。十九世纪初,一个英国旅行者在提及某次可能持续了五十天之久的驾独木舟与骑骡相结合的旅行时写道:“这是一个人所能经受的最糟糕、最难耐的长途跋涉。”在蒸汽船开航后的前八十年,情况已得到了极大的改善,但当短吻鳄吞掉了最后一只蝴蝶,母海牛被赶尽杀绝,鹳鹉,长尾猴和村庄销声匿迹,所有都不见了踪影的时候,一切就又回到了老样子,而且将永远持续下去。

“没关系。”船长笑着说,“几年后我们再来时,将开着豪华汽车跑在干枯的河床上。”

旅行的前三天,费尔明娜·达萨和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被保护在暸望台柔和的春光里。但自从木柴定量配给、冷气系统无法运行,总统舱就变成了一只蒸汽咖啡壶。她借着从敞开的窗子吹进来的河风,才得以熬过夜晚的难关,还得不停地用毛巾驱赶蚊子,因为船停泊时,杀虫剂喷筒已毫无用处。耳痛变得无法忍受。可一天早上她醒来时,疼痛突然消失了,就像一只唱破了肚皮的知了,歌声戛然而止。直到晚上,她才发现左耳已失去听觉。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从左边跟她说话时,她不得不转过头才能听见。她没有告诉任何人,顺从地忍受着,这不过是在年龄带来的那许多无法挽回的缺陷上再加一条罢了。

不管怎样,轮船的延误对他们来说是天意的磨难。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曾读到过这样一句话:“灾难中的爱情更加伟大而高尚。”

总统舱里的潮湿使他们沉浸在一种超乎现实的昏睡之中,这种环境更容易使人相爱而互不询问。在难以想象的漫长时间里,他们几小时几小时地坐在栏杆前的靠背椅上,手拉着手,缓慢地亲吻,陶醉于爱抚之中,从不会因失去耐心而扫兴。第三个昏沉的夜晚,她准备了一瓶茴香酒等他到来。她曾同伊尔德布兰达那群表姐妹们一起偷偷喝过这种酒,结婚生子之后,她又和那个本不属于她的世界的女友们一起关起房门来喝过。此刻,她需要让自己糊涂一点,为的是不必太清醒地去思索命运。可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却以为,她这样做是为了鼓起勇气迈出最后一步。在这种幻想的驱使下,他大起胆子,用手指肚探索着她那干瘪的脖颈,她那仿佛装着金属骨架的胸部,骨骼已被销蚀的臀部,以及那老母鹿般的大腿。她闭着眼,心满意足地任他抚摸,但并没有颤抖,只是抽着烟,时不时地呷一口酒。最后,当他的爱抚滑至她的小腹时,她的心里已经充满了足够的茴香酒。

“如果我们一定要干那种见不得人的事,那就干吧。”她说,“不过要像成年人那样。”

她把他带到卧室,亮着灯,开始毫不扭捏地脱起衣服来。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仰躺在床上,努力控制着自己,他又一次在杀死老虎后不知该如何处置虎皮了。她对他说:“你别看。”他问为什么,视线始终没有离开天花板。

“因为你不会喜欢的。”她说。

于是,他瞥了她一眼,看见她赤裸的上身,跟想象中的一模一样。她的肩膀布满皱纹,乳房耷拉着,肋骨被包在一层青蛙皮似的苍白而冰凉的皮肤里。她用刚刚脱下来的衬衫挡在胸前,关掉了灯。这时,他坐起身来,在黑暗中脱下衣服,每脱一件就扔到她身上,而她又把它们扔回去,笑得前仰后合。

两人仰面朝天地躺了好一阵子。随着醉意退去,他越来越不知所措。她却很平静,几乎失去了意志力,但她祈求上帝不要让自己无缘无故地笑起来,就像每次喝多了茴香酒时那样。他们交谈着,为的是消磨时间。他们谈起自己,谈起各自不同的生活,谈起这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偶然性:就在应该去思考时间对他们来说已所剩无几、只能用来等死的时候,他们却赤身裸体地躺在一艘停泊轮船的漆黑舱室里。在他们的城市,一切甚至在发生之前就会尽人皆知,可她却从未听说过他有女人,一次也没有。她以一种随意的方式提及此事,而他立刻做出了回答,声音中没有一丝颤抖:“那是因为我为你保留了童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