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7/25页)
她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家中唯独剩下的就只有几盏吊灯了。其余的,诸如带签名的家具、印度地毯、雕塑、戈博兰挂毯,以及无数件珍贵的石头和金属小摆设,所有那些曾让她的家成为全城最赏心悦目、装饰最精美的家之一的东西,所有的一切,甚至连那只神圣的白鹦鹉在内,全都不翼而飞了。东西是从观海露台搬走的,丝毫没有惊扰他们的恩爱。现在,只剩下空空如也的客厅、四扇敞开的窗子,以及靠里的墙上用粗刷子写下的一行字:这就是淫乱之人的下场。罗森多·德拉罗萨船长永远也无法理解奥森西娅·桑坦德尔为什么不去报案,不试图跟那些销赃的商人们联系一下,甚至连提也不让别人再提她这件倒霉事。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继续到被洗劫一空的家里去看她,如今这里的家具只剩下窃贼忘在厨房的三只皮凳子,以及他们当时所在的卧室里的东西。不过,他去看她的次数不像以往那么多了,倒不是因为家当失窃一她曾这样猜想并当面质问过他——而是因为新世纪之初出现了骡子拉的轨道车这种新鲜事物。这种车被他视作盛产零散小鸟的原始巢穴,他每天乘坐四次,两次去办公室,两次回家。有时,倒也当真在车上读点什么,但大部分时候都是在假装阅读,伺机为日后的幽会建立起最初的联系。后来,莱昂十二叔叔给了他一辆由两头棕色骡子拉的车,骡子身披金色披挂,就跟为拉法埃尔·努涅斯总统拉车的骡子一样,但他仍旧怀念以前乘坐轨道车的日子,认为那是自己猎艳成果最为丰厚的时期。他是对的:对于秘密的爱情而言,没有什么比等在门口的车子更危险的敌人了。既如此,他便几乎总是把车藏在家里,走着去展开他的新一轮猎捕行动,以免车轮在尘土上留下痕迹。所以,每当他想起那些由毛皮斑驳的瘦骡拉着的老式轨道车时,都无比怀念,在那样的车上,他只需瞟上一眼,就能看出哪儿蕴含着爱情。在无数动人的回忆之中,他最无法忘怀的是与某只无依无靠的小鸟间的一段故事。他不知道她的名字,因为他们只在一起度过了半个疯狂的夜晚,但仅仅这半个夜晚就足以让他余生都对狂欢节上无知的混乱心有余悸了。
在轨道车上,她面对游行人群的喧闹所表现出的无动于衷吸引了他。她应该还不到二十岁,若不是装扮成了一个残疾人,真看不出她对狂欢节有丝毫热情。她的长发又亮又滑,自然地披在肩上,身上是一件没有装饰的普通麻布长袍。街上音乐嘈杂,人们互相撒着一把把大米粉,每当轨道车经过时,人们都往乘客身上泼洒颜料,在那疯狂的三天,轨道车的骡子也用淀粉涂成了白色,还戴上了花环。然而对这一切,她仿佛全然无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趁着混乱,邀请她去吃冰激凌,因为怕她不会接受更多的要求。她看了看他,没有表现出丝毫惊讶,说:“我很乐意接受,但我要先提醒您,我是个疯子。”对这个出其不意地回答,他笑了,接着便把她带到冰激凌店的阳台去看彩车游行。之后,他穿上租来的斗篷,两人钻进海关广场跳舞的人群。他们在一起陶醉的样子就像一对新结合的恋人,因为她的冷漠在夜晚的喧闹中一扫而光,转向了另一个极端:她跳得像专业舞者一样,在人群中显得格外大胆且富有想象力,具有一种令人倾倒的魅力。
“你不知道和我搅在一起的麻烦。”在狂欢节的狂热中,她一边笑得要死,一边喊道:“我是疯人院里的疯子。”
对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来说,那晚仿佛回到了年轻时还未遭遇爱情不幸的纯真胡闹之中。然而他知道,易得的幸福无法持久,这点体会更多地是源自教训而非经验。夜晚的狂欢将在颁出最佳化装奖后开始消退,在那之前,他向姑娘提议到灯塔去看黎明。她高兴地答应了,但说要等到颁奖之后。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很肯定,正是她的拖延救了自己一命。当姑娘最终向他示意一起去灯塔的时候,圣牧羊女疯人院的两名看守和一名女护士一下子扑到了她的身上。自从她下午三点逃跑后,他们就一直在找她,不只是他们,城里所有的警察也都在找。她用一把从园丁那里抢来的砍刀,砍掉了一名守卫的脑袋,又重伤了另外两名,只因为她想出来到狂欢节上跳舞。但谁也没想到她就在大街上,还都以为她会藏在某幢房子里,他们地毯式地搜查了无数幢房子,甚至连地下雨水池都没放过。
带走她可真不容易。她用一把藏在贴身背心里的修枝剪自卫,六个男人一起才给她穿上了紧身衣,拥挤在海关广场的人群开心地鼓掌哄笑,以为这血腥逮捕的场面是狂欢节刻意上演的无数闹剧之―。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心痛如绞,从圣会星期三开始就一直徘徊在圣牧羊女大街,手里拿着一盒要送给她的英国巧克力。他看着那些被囚禁的疯女人从窗口向他嚷出各种辱骂或哀求的话,而他向她们晃着手中的巧克力,希望能恰巧碰上她也出现在铁窗前。但他始终没有再见过她。几个月后,他走下骤子轨道车时,一个由父亲领着的小女孩向他索要盒中的一块巧克力。父亲责备了她,并向弗洛伦蒂诺·阿里萨道歉。可他却把整盒巧克力都给了小女孩,期望这个举动能帮他从所有的痛苦中解脱出来。他拍了拍那位父亲的肩膀,让他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