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2/22页)
关于洛伦索·达萨,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唯一打听到的就是在霍乱后不久,他带着自己的独生女儿和独身妹妹,从圣胡安·德拉希耶纳加来到这里。当初看见他们下船的人毫不怀疑他们是来此定居的,因为这家人把一个配备齐全的家所需要的一切都带来了。女儿还很小时,他的妻子就去世了。妹妹名叫埃斯科拉斯蒂卡,四十岁,因为正在还愿,上街时总是身穿圣方济各会的修士服,回家后则只在腰间系上修士服的腰带。女孩十三岁,和已故的母亲同名,叫费尔明娜。
大家推测洛伦索·达萨是个有钱人,因为没人知道他有什么职业,但他生活却很富足。他用真金白银买下了福音花园的房子,而修缮费用至少是他买房所用的二百个金比索的两倍。女儿在至圣童贞奉献日学校上学。两个世纪以来,上流社会的小姐们都会到那里去学习相夫教子的艺术和职责。在殖民时期和共和国初期,那里只接收名门望族的千金。但后来,那些被独立战争搞垮了的古老家族不得不向新时代的现实妥协,于是学校向所有付得起学费的人敞开大门,不再忧心她们的门第出身。但仍有一个基本条件,即入学的姑娘们必须是天主教家庭合法所生。不管怎样,那都是一所昂贵的学校,仅仅是费尔明娜·达萨在那里上学就表明了她家的经济实力,即便其社会地位未必出众。这些消息令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受到鼓舞,因为这一切都表明,这位长着一双杏核眼的美丽少女是他梦寐以求的姑娘。然而,他很快就发现姑娘父亲的严厉管教造成了难以逾越的障碍。其他女孩们都是结伴或是由一位年长的女佣陪伴上学,而费尔明娜·达萨不同,她的身边总跟着那位独身的姑妈,而且她的言行举止处处表明,她不被允许参加任何娱乐活动。
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天真的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开始了他孤独狩猎者的秘密生涯。从早七点起,他就独自一人坐在花园中一条不易被发现的长椅上,在杏树的树荫下假装读一本诗集,直到看见那位可望而不可即的姑娘走过。她身着蓝色条纹校服,带吊袜带的长袜一直拉到膝头,脚下一双系着交叉鞋带的男士短靴,一条粗粗的辫子从后背垂至腰间,辫梢上系着一个蝴蝶结。她走起路来有一种天生的高傲,昂首挺胸,目不斜视,步履轻快,鼻翼微收,交叉的双臂紧抱着胸前的书包。她走路的样子就像一头小母鹿,仿佛完全不受重力的束缚似的。在她身旁,身穿圣方济各会的褐色修士服、系着修士腰带的姑妈以吃力的步伐紧紧跟随,不给别人留出丝毫靠近她的空当。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每天看着她们来回经过四次,星期日还有一次看着她们望完大弥撒从教堂走出来的机会。只要能看见自己心爱的姑娘,他就心满意足了。慢慢地,他将她理想化了,把一些不可能的美德和想象中的情感全都归属于她。两个星期后,除了她,他已经什么都不想了。他决定给她写一张简短的便条,便条两面都被他用书记员般漂亮的字体写得满满当当。但便条在口袋里装了好几天,他却一直不知该如何交给她。就在想法子的过程中,他每晚临睡前又会写上好几页。于是,最初的一封短信变成了一部写满甜言蜜语的宝典。里面词句的灵感都来自在花园等待时因反复阅读而背下来的书籍。
为找到送信途径,他试图认识几个奉献日学校的学生。可是,她们和他的世界相距太远了。而且,反复衡量后,他觉得让其他人知道自己的意图并非明智之举。他还打听到,费尔明娜·达萨刚到这里不久,有人邀请她参加一次星期六舞会,而她的父亲只说了一句斩钉截铁的话就阻止了她:“什么时候,做什么事。”信已经正反两面写了六十张纸了,此时,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再也无法承受心事的负担,将自己的秘密一股脑儿地倾诉给了母亲,他唯一可以交心的人。特兰西多·阿里萨被儿子的纯真爱情感动得老泪纵横,尝试用自己的智慧之光为儿子引路。她首先说服儿子不要把那沓写满情诗的信纸交给她,因为那样只会吓着他梦中的姑娘。她猜想在有关心灵的事上,姑娘和他一样是个嫩瓜。第一步,她对儿子说,应该首先让她发现他的热情,这样他的表白才不会令她感到唐突,而且也让她有时间考虑。
“但最重要的是,”她对儿子说,“你首先要攻克的不是她,而是她的姑妈。”
两个忠告无疑都很明智,只是来得晚了点儿。事实上,就在那天,就在费尔明娜·达萨从正在教姑妈阅读的课文中失神,抬头去看是谁经过走廊的那一刹那,弗洛伦蒂诺·阿里萨那副无依无靠的可怜样儿已经在她的脑海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晚饭时父亲谈起电报的事,于是她也就知道了他从事什么职业,来她家干什么。这些信息增加了她的兴趣,因为同那个时代很多人的想法一样,她觉着电报的发明与魔法有着某种关联。所以当她第一次看到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坐在花园的树下看书时,一眼就认出了他。但若非姑妈告诉她,他已经在那里好几个星期了,她也不会感到心中不安。后来,她们星期日望弥撒出来时又看见了他,姑妈这才恍然大悟,明白了那么多次的相遇绝非偶然。她说:“他肯定不是为了我而如此大费周章。”埃斯科拉斯蒂卡·达萨姑妈虽然行事严厉,身上还穿着仟悔服,但对生活的敏感和参与热忱是她最大的美德。单单是想到一个男人对自己的侄女感兴趣,她便生出一种无法抑制的激动。然而,费尔明娜·达萨却连对爱情基本的好奇心都没有。她对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唯一怀有的是一丝同情,因为她觉得他是得了什么病。但姑妈告诉她,要想看清一个男人的真正性情需要很长时间,而且她敢肯定,那个为了看她们经过而坐在花园中的小伙子得的只可能是相思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