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第6/6页)
白雪岚问,「换了您是我走到这一步,能如何?」
白承元说,「大约你心里,还以为老爷子始终疼你,你负荆请罪,他心肠稍微软一软,你可以得一点希望。你还是死心罢,当年他何尝不疼我。五个兄弟,他把三个哥哥放一边,第一个升我做司令,不是我说,要不是我走了,这总督的位置只能是我的。只是无论他再疼什么人,只要真逆了他的心意,他不会饶过。不然你以为,老爷子当年下令杀他一家时,没想过我会承受不住吗?略差那么一点,我也就一颗枪子崩了自己了。」
白雪岚默然,半晌才说,「我知道老爷子不会心软。」
白承元说,「那你这一局就是死棋。」
白雪岚苦笑了一下,说,「我来找您,就知道这是死棋。到了白家,事情会怎么发展,我完全清楚。可是又能如何?我安排的力量,被他一下拔得干净,本来想逃出城,可逃不出去,只能被人瓮中捉鳖。斗不过就是斗不过,输了就活该挨枪子,这是打过仗的人都懂的道理。只不过,我能输掉自己的命,不能输掉他的命。是我把他带到山东,必须让他活着离开山东。」
白承元说,「若他对你的心意,真如你以为的那样。那你死了,他活着只是受罪,还不如死了。」
白雪岚眼皮蓦地烧热起来,闭上眼睛,一只手举起来往额头上一覆,仰着脸喃喃道,「死就死罢。那时候我也不在了,哪管得了这许多。他伤心也罢,难过也罢,寻死也罢,被人欺负也罢,我看不见。总之,我绝不让他死在我前头。若我们之中,真有一个要独活着受罪,那不能是我,我受不了。四叔你这种日子,别说二十几年,就是一天,我也受不了。」
白承元起伏的胸膛忽然不动了,仿佛一口气堵在肺里,呼不出来。他视线侧过来,看看自己这出了名撒泼放肆,如今冷淡地寻死的侄儿一眼,然后缓缓地看向车窗外。
没有路灯,商铺关闭的大门都成了黑洞洞一片,在白天很惹人注意的色彩绚烂的海报看板,也都只剩一个个黑轮廓。只有在济南城里住过很多年,对这条热闹大街很熟悉的人,能从这些隐约的轮廓里,想到这上面印刷着怎样漂亮的广告女郎,写着怎样诱人的广告词。
他记得从前也和一个人在这条街上逛过两次,并没有发生什么绮丽的事。
一次是约好到理发店里,一起剪了个发,剪好后,彼此看一看,觉得这样子很清爽,也就彼此笑了一笑。还有一次是去文具店,买了两叠宣纸,几支狼毫笔,一瓶墨。那时候已经不太时兴古式砚台,似乎一瓶瓶的洋墨更时髦。当时他随口开个玩笑,说要讨一幅字,那人当面答应得好好的,也不知什么缘故,就没了下文。
后来他赶回城,想见的人已经不在。反而是那时候,有个旧友送了一幅字来,说那人临刑前央人要了笔墨写的,几经辗转才送出来。另外也带来那人留的几句话,说他咒白老头子断子绝孙,但不干你白承元什么事。孔家要死绝了,以后没人烧香烧纸,在地下也要受气。盼你以后娶妻生子,等孩子大了,叫他常给孔叔叔烧几张纸钱。
临刑前央求来的笔墨,自然不是什么好东西,纸皱皱巴巴,墨不黑不黄,不过字还是那人的一笔好字,在那般情景下,想来是花了很多心力,才能写得工整。
写的是黄庭坚的两句诗。
与君初无一日雅,倾盖许子如班扬。
都到这分上了,对着不可一世的白总督都敢咒他断子绝孙,然而给自己最后留的这一点东西,还是淡淡的,就像当初从理发店出来,打量着,欣赏着,不过唇角微微动一动,很淡雅的一笑。
两句诗,念叨了二十几年。论起来,女儿君雅的名字,也是这两句诗里来的。
无奈世事如此,再大的杀气也挡不住,一只手能端一百把重机枪也没有用。那人先就死了,留下一个毒誓,一幅字。接着女儿死了,留下一个小兔崽子。如今,连累女儿死去的小兔崽子,也快死了。
白承元冷漠地瞥一眼白雪岚,心想,死了好。
都死了,留着那老头子受活罪。
让他瞧瞧,当年弄死那人,就像捏死一只蚂蚁,如今又如何?你白总督,真要断子绝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