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章
刘协在卢毓的陪同下, 看过厂中造纸的整套工艺,浸泡原料、切料、洗料、烧制草木灰水、蒸煮、捣料、打槽、抄造、最后晒纸、揭纸。
整个工艺其实在上一世为皇帝的时候,刘协已经在借着手下“造出纸”后巡视过一遍, 但是此时走过捣料的工作区, 看到一人脚踩踏板、使得另一端的石器击打到下方原料之时,忽然开口道:“这样用人力捣料, 费时费力,何不用水碓?”
话一出口, 刘协先是微微一愣, 他上一世没想到要用水碓,是因为不曾见过;但此时会提出水碓, 却是因为在吴地这半年, 就近走动时曾见到百姓以水碓杵舂稻谷, 比起人力来, 省时省力不只十数倍。
所谓的水碓, 就是在河岸边, 依照地势水流落差, 修筑立起来的水轮, 借助河水流动之力,若平流则用板叶,若是落水, 则用斜扇叶, 通过水轮转动,带动横轴上的拍板,起到抬起、落下石器,击打拍碎碾磨石舀中的稻谷。这法子在吴地算得上常见,刘协初见之时, 曾饶有兴致看过片刻,问当地人得知,这样的水碓昼夜不停击打,一日夜所得便抵得三人之功,更何况只凭借水流之力,不用其他损耗,实在是生产生活中的一项利器。
只是这法子需要依靠河流,所以在吴地多见,在长安却不多见。
因此长安城郊的造纸匠人仍是人力脚踏击打捣碎原料。
刘协见了,却联想到了南方多见的水碓,见卢毓不解,便道:“回去朕叫人造一个,你一见便知道了。”
卢毓又陪他走过后面几道工序,见皇帝都沉默了,道:“臣不知道水碓为何物,是不是惹陛下不悦了?”
刘协回过神来,温和道:“你怎么会这样想?朕只是想,这左伯纸也好,水碓也好,都是极好的物件,极好的技艺,可是要如何让天下百姓都能用上呢?”他的眼中放出奇异的光彩来,这是他的挑战,也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卢毓愣愣听着,看一眼皇帝的神色,低声又道:“那……臣此前……”他想要问,自己帮着万年长公主隐瞒有孕之事,是不是也惹皇帝不悦了。但是话到嘴边,总是问不出口。
“什么?”刘协收回心神来,没有听清卢毓的自言自语。
“没什么。”卢毓飞快摇头,又引着皇帝去看新铸的铜活字。
直到看遍了城郊这座造纸印刷的大厂,乘上返回皇宫的马车,皇帝始终一字未提万年长公主产子之事,更没有提到卢毓在其中的作用。
卢毓眼见皇帝上了马车,他自己牵马等候在旁边,也将上马伴驾同归,终是忍不住,隔着车帘,因为看不见皇帝的面容,心头少了几分威压之感,敢于问道:“陛下……请陛下责罚臣。”
皇帝的声音从马车里传出来,有种略带随意的低哑朦胧,“为何罚你?”
第一句话说出口,后面的话就容易了。
卢毓垂头,低声道:“万年长公主殿下的事情……臣不该为她瞒着陛下……臣辜负了陛下的信重,昨夜心里难受得紧,请陛下责罚臣吧,这样臣心里还能好过一些……”少年嗓音里有了强忍的哽咽。
“罚你做什么?”皇帝的声音像是从月亮上传来的那样渺远,他低低笑了一声,“你这不就已经在受罚了吗?”
卢毓一愣,就见载着皇帝的马车徐徐向前,将他远远落在了后面。
他一时间回不过神来,心中激荡,不觉攥紧了手中马缰,立志自今而后,不论何事,再不欺瞒于陛下,永不辜负陛下的信重。
少年眉目坚定,扬鞭快马追上去。
刘协在马车内,闭目养神。如果说他从这三世的经历中学到了什么,那就是不管是呵斥的语言还是严峻的刑罚,都无法使一个人真正改变。当外在的限制与威压一旦去掉,那些被遏制的行动会更加猛烈迅疾。
一个人会改变,只会因为他想要改变,他的心要改变。
卢毓已经认识到了他的错误。更多呵斥的语言,又或者严峻的惩罚,只会起到相反的作用。目前这样,就很好。
刘协深呼吸,嗅到秋夜凉风中草木霜的寒气。他一个加起来活了一百多岁的人,怎么会苛求一个只有十六岁的少年就事事尽善尽美呢?他们都还是孩子,都还在成长的路上。
他愿意给他们一点时间。
第二日,曹昂找到皇帝的时候,后者正坐在未央宫仓池之畔,盯着眼前新修的一座立式水碓出神。仓池与宫外护城河相通,水流舒缓,那水碓每隔十数息才敲击一下,发出沉闷迟缓的声响。
走近了,曹昂在水汽之外,嗅到一股草药微苦的香气,探头看去,果然就见石舀里碾磨的并非谷物、而是根茎状的草料。
直到曹昂走到离皇帝三步之遥,那熟悉的脚步声才唤回了皇帝的心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