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吉姆和坦坦(第3/9页)

我出门前和回到家里都在和孩子的父亲吵架,就像无数个这样突然发生的关系,激情的关系,短暂的关系,当事人付出了努力,也想要维持这段关系,然而关系却很难维系。孩子还没有出世,我并不幸福,我自食其果,但我什么也不会对吉姆说。

我木然地按照法官的要求在该签字的地方签完了字。

拿着离婚判决书,我失声痛哭。

吉姆和我在共同生活时曾经谈到过婚姻的出轨。吉姆说,婚姻意味着很多共同的东西,多年共同的生活,共同的家,共同的财产,出轨和艳遇也许只是一个短暂的事件,夫妻双方也许可以共同走过和面对。我听了,记住了,从来也没有忘记。但是在现实生活中,我没有能够和吉姆共同走过,因为我的出轨也是真情。如果是调情和艳遇也许就会好处理得多,尽管我知道吉姆睡过几打的女人,尽管我知道吉姆在与我分居的时候也有过女朋友,但是我因为我的出轨依然对吉姆怀有极大的内疚,这也致使我采取了另一个极端手段,怀上一个孩子,让自己没有退路,然后再来解决我和吉姆的关系。但是即使我怀上了别人的孩子,盛怒之后,发现要永远失去我的吉姆仍然说过,他不急于和我离婚,但是我已经决定自食其果了,我以我的方式对孩子负责,对孩子的父亲负责,对自己的行为负责,而全然不顾自己是否能够承受,也没有考虑孩子的父亲是否能对我负责,对孩子负责。多年以后,我和云共同的一位朋友在背后传言,说云最初和我发生了关系的时候,他得意地宣称,他搞了德国人的老婆,而黄梅居然那么傻,抛弃了一切。这个传言对我而言真是打脸,男人和女人对于一段激情的体验和解读都不尽相同,人生只能在付出代价中成长。很多年之后,我经常劝导我那些有孩子又在婚姻中不断争吵的女性朋友,我觉得自己的例子很经典:一个女人关于一场恋爱的决定可能只影响其几个月,一个女人关于一次婚姻的决定可能也只影响其几年,实在不合适可以离,但是一个女人关于要一个孩子的决定将影响其一生。生孩子必须慎之又慎。

说完了以上的话我还时常补充道:女人和哪个男人要一个孩子实在比嫁一次男人还重要。反过来男人也一样啊,男人也不能傻瓜似的随便和女人生个孩子,那麻烦就大了。世界上的男人,生了孩子不管孩子的有,生了孩子就被女人套牢,从此变成傻子的也大有人在。或许因为自己不是当事人,或许一切对于我来说都已时过境迁,我总是沉着地讲得头头是道。但是,当自己是当事人时,命运的轨迹就错综复杂得多。

我的儿子坦坦出生了,吉姆表示祝贺,带着一束花来了:“给,恭喜,你成为母亲了。”

曾经因为我而变得很会挑花的吉姆,重新买花,为成为母亲的我祝福;重新买花,为癌症手术后的我祈祷。

吉姆和坦坦

在德国,结婚和离婚都是成年男女自己的决定,是好是坏,别人无权过多干涉,也不会过多参与。可是女人做了母亲,你会受到所有熟悉和不熟悉的人的衷心祝福,他们夸赞你延续了生命,他们鼓励你承担起责任,他们祝福你享受和孩子一起再度成长的快乐。当你抱着孩子、推着孩子走在路上,你会时不时碰到陌生而友好的祝福的目光,并得到意想不到的细微帮助。我做妈妈了,即使生活有不如意的一面,我也忘我地做着母亲,享受着做母亲的快乐。坦坦不到一岁,他的父亲离开了。当我手里拿着癌症诊断书时,近在身边的只有吉姆,吉姆着急,说出来的又是我听起来刺耳的话:“梅,你要住院了,我要上班,坦坦怎么办?只能把他送到孤儿院了。”吉姆开始帮我查询收养孤儿的地方,我万箭穿心:“吉姆,你不要帮我啦,我不要你帮我,我的孩子不去孤儿院,他的父亲死了吗?”

每次提到儿子,我心里总是不能平静。是啊,和吉姆一起生活了六年多,梦想过和他生个漂亮的孩子,如今我有一个儿子,但不是他的。为了自己对生命的承诺,为了儿子,也为了儿子的父亲,我流着泪和吉姆离婚了,失去了在德国唯一的依靠。癌症手术后,在那个不是我故乡的大都市里,只有这个不是我儿子父亲的、离了婚的前夫吉姆守在我身旁。

出院后,吉姆常常来看我,常常带花来,坦坦和他很亲,看到他就叫:“吉姆,吉姆。”吉姆第一句话总是德语:“你好吗,年轻的小伙子?”第二句话常常变成中文:“这给妈妈,妈妈喜欢花。”吉姆进了屋,坦坦就缠着他。坦坦最喜欢骑到他肩上,那样变得比吉姆还高。吉姆会玩些小魔术,常把坦坦看得一愣一愣的。比如,坦坦顺着吉姆的手指,看到他的中指一下子断了,坦坦就尖叫着笑着满屋子找吉姆断了的手指,而这时吉姆从外边寻根小草,将小草夹在手指缝中间,对着嘴吹起了口哨,坦坦又回到吉姆身边要他手中的小草,坦坦也想吹出旋律,但是吹不出。吉姆说,那么小伙子,我们只能在钢琴上学弹旋律。这是我的愿望,离开吉姆后,我搬进了一所大公寓,第一件事是买了一架钢琴,和吉姆的一样。我听不到吉姆的琴声了,让儿子坦坦学弹钢琴仿佛是天经地义。坦坦在我肚子里时,我就天天为坦坦弹歌曲了,我只能弹简单的歌曲,更多的不会。坦坦跟吉姆学弹琴,弹完了又玩游戏,但是吉姆难得留下来吃饭,他毕竟还要工作。不过,吉姆留下来吃过的几顿饭,次次都和坦坦弄一两个小时,菜吃凉了又热,热了又吃,还边讲故事边玩,最后我只能生气地埋怨吉姆惯坏了坦坦,让坦坦养成了吃饭拖拉的坏习惯,吉姆却不介意地嘿嘿笑,不反驳我也不改正,他只跟坦坦讲话:“好吧,我的小伙子,我们快快吃完饭再玩,妈妈生气了会影响她的身体,不好。”看着吉姆对坦坦的耐心和娇惯,我叹息命运的悖论:当年吉姆和我讨论孩子,我夸吉姆脾气好,吉姆和他姐姐、妹妹的孩子玩得特别好,是个好舅舅。但是吉姆总是扬言如果是自己的孩子就会烦死他,别指望他和孩子玩多少,吉姆的那些言论总是在我想要孩子的兴头上时,给我浇冷水。如今坦坦不是他的孩子,他却比我对坦坦还有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