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难始末(第6/9页)
太荒唐了!
我觉得这一定是梦,绝对是梦的延续。然而它们却无视我的注目,同心圆依旧是同心圆,明目张胆地待在那里,待在我白皙柔软、略微丰盈的胳膊内侧。
我一定面如厉鬼。对跳蚤极度的憎恶几乎让我昏厥过去。掀开身上的被子,我趴着寻找跳蚤。抻直床单上的褶皱,把枕头从枕套里拽出来,一根一根用指甲抠印染床罩上的丝线。然而只找到了跳蚤粪。跳蚤们仿佛是在愚弄人类、嘲笑人类,留下了好多粪。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一定要把你们全部抓住,一只不剩地都杀了!
我缓缓下了床。如现实般真实的噩梦之后,便是如噩梦般荒诞的现实。究竟哪个才是我活着的地方呢?只有憎恨在无声地渗入身体,所有的一切我都恨死了。肮脏的跳蚤,若无其事撒播着跳蚤的威士忌,丝毫不起作用的除跳蚤粉、除跳蚤项圈还有沐浴露,卖给我这些的药房大叔,还有不知道我这些想法悠闲度日的所有人,所有的我都恨死了。
我的生活中,同跳蚤战斗成了头等大事。每天都在扫除、洗衣、给猫咪洗澡,不管去哪儿都带着喷雾式杀虫剂。坐之前喷椅子周围,睡觉前喷床上,上厕所时喷马桶。十天量的药膏四天就没了,去拿新的时,女医生用混杂着畏惧和同情的目光看着我的胳膊,只说了句猫必须处理掉。我特别害怕露出皮肤,于是总穿着长衣长裤,把裤腿塞进厚袜子,天天这么一副打扮。六月一过半,有些日子特别闷热,便早早打开冷气对抗。
我对威士忌心存抗拒,除了一天一次给她洗澡的时间以外,根本不碰她,这一点让我惊讶。光想想抱紧那个柔软肥硕的黑色身体,那心胸宽广地怀拥无数跳蚤的身体,我就全身汗毛直立。我曾经爱抚着那松软的东西,享受着毛发在脸颊上的触感,仅仅这些回忆都让我想吐。这不是理性层次的事,而是生理层次的。她也对我异常恐惧,自己的主人忽然翻脸不认人,性情大变还杀气腾腾,因此她完全不靠近我。谁会相信我们是从她还是小猫崽时就一起睡的猫咪和主人,威士忌现在对我而言除了恐怖什么都不是。我把她放到外面的时候,一定在想就这样别回来了多好。然而乖顺的家猫威士忌总是按部就班地回家。
我的能量全都耗费在和跳蚤的战斗上,或者说同跳蚤强迫症的战斗上,所以工作必然敷衍了事。姑且把稿纸的格子都填满已是上乘表现,交了两篇被毙了一篇也算幸运(或者该说愤慨)。每当看到手脚上的疹子,都会想只要这些丑陋的疙瘩消失,我就别无所求。与光滑的肌肤相比,什么文章的节奏、语言的曼妙,那些之前觉得比什么都重要的东西,都根本无所谓。这种想法几乎颠覆了我的人生。
录音电话里每天都有敦也的声音:请联络。他每次都用不同的方法,结果却重复着相同的话:请联络。声音时而愤怒,时而受伤。我听着这些话,却既不悲伤也不开心,也没觉得歉疚。奇怪的是,我希望变回光滑的肌肤和恋人同床,但这个恳切的愿望却同敦也毫无关系。
无论怎么清洗猫咪、清洗猫咪,跳蚤依然没有灭绝。我在近三十年的人生中一次都没想过假如房间某处有跳蚤,那种战战兢兢度日的心情会是怎样,会是多么无可奈何。这么待着的时候,它也许躲到了袜子缝里,一想便要把全身衣服扒下来检查。也许它刚刚跳到了膝盖上,一想就快哭了般跑去洗澡。拜托,请不要靠近我!最终我向跳蚤哀求起来,仿佛向看不见的敌人叩拜祈求。
然后,有一天我猛然意识到,威士忌并不会生跳蚤,所以她是从什么地方带回来的。就像我一个劲地跑去看皮肤科,去拿药。多简单的事!我应该给她买的不是除跳蚤粉也不是项圈,而是猫咪用的厕所和铺在厕所的猫砂,然后也许就是除臭剂。为了威士忌不用去外面,为了跳蚤们不进家里来。
丢下干了一半的扫除,我骑车奔去宠物店。一边飞车一边在心里念咒语,什么都会做,什么都会做,什么都会做!我麻利地选好需要的东西,以前这家熟悉的店铺总是一进来便待上三十分钟,今天五分钟就急匆匆飞奔离去。笼子中的小猫小狗身上,不可能没有跳蚤,一只都不可爱。太可怕,太可怕,太可怕!动物全都带着跳蚤!
如预想的一样,威士忌对新厕所看都不看一眼。就算把她抱进去,她也极尽轻蔑地哼着跳出来。
“没事,你就这么倔着吧,我绝对不会给你开窗。”
我严肃地放出话来。
“会得膀胱炎哦。”
猫咪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
到了晚上威士忌也没上厕所,乖乖地在房间的角落里睡觉。知道“放我出去”这种控诉没用,她就再没要求过。多倔强啊!我继续着白天的扫除,斜眼瞪着她的睡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