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74年10月23日(第2/11页)
他带我来到阅览室。房间很朴素,一些俱乐部或小型学院大概也会有这样一间图书室。三四排的书架塞得满满的,长木棍上挂着报纸和杂志,像是刚洗完还在滴水的衣物。房间里有一张桌子,几把皮椅,墙上挂着不少画,边上还有一个装着玻璃门的橱柜。这个橱柜是屋子里最有趣,也最可怕的东西,尽管这点我到后来才知道。一开始,我只想翻翻书。书让我安心。其实,我也纳闷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我想找什么呢?但是,站在书架前,尽管书里可能净是些古怪的东西,我至少知道怎样打开书本,怎样一行行阅读。
我看着书架,希瑟先生弯腰与桌旁的女士说话。她是这里唯一的读者,有些年纪了,按着册子的手上戴着脏兮兮的白手套。见希瑟先生进门,她示意他赶紧过来,说道:“这书写得真好!大受启发!”
她刚抬手,册子就合上了。我看见了书名:《生命之力》。
书架上塞满了有着类似书名的书。我抽出一两本,却发现他们给出的建议并没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例如,在“椅子”一章里,作者告诫灵媒不要碰那些塞着填充物,或带坐垫的椅子,因为这些椅子被鱼龙混杂的人群坐过,灵媒只可坐藤椅或木椅。读到这里,我不得不扭过头,以免希瑟先生看见我窃笑。接着我离开书架,往报架走去。我端详起报架上方墙上的照片,几张均属“通过灵媒穆雷太太所见的幽灵成像,1873年10月”系列。照片上,摄影师的手掌旁是一个慈眉善目的女士,坐在椅子里,身后是三个迷雾状的白色人影,相框上写着他们的名字:“桑乔”“安娜贝尔”和“基普”。他们看上去比那些书还要滑稽。我突然间想到爸爸,感到一阵难受。哦,多希望爸爸也能看到这些啊!
正在这时,我的肘部突然被碰了一下,我一惊。原来是希瑟先生。
“这些是我们的骄傲,”他边说边对着照片点头,“穆雷太太的控制力非常强。注意到安娜贝尔礼服上的细节了吗?本来我们还有她的一部分颈圈,裱了画框,就挂在旁边。但一两个礼拜后,幽灵作祟,颈圈融化了,只剩下空空的画框。真可惜!”我吃惊地瞪着他。他说,“哦,这可是真事!”他朝带玻璃门的橱柜走去,招呼我也过去。他说,现在,请看他们真正的镇馆之宝!这些宝贝至少还维持了较长时间……
他的嗓音和举动吊起了我的胃口。从远处看,橱柜像是摆满了破碎的雕塑品或白色的石块。走近看,才发现玻璃门后的并非大理石制品,而是石膏和蜡做成的铸件,有的是脸的模样,有的是手指、脚掌或手臂。不少都怪异地扭曲着。有的因为时间久远和暴露在光线下的关系,已经生出了裂缝,颜色泛黄。每个都与灵媒的照片一样,附带标签。
我又看了看希瑟先生。“想必您对这个流程很熟悉吧?”他说,“其实很简单,也很巧妙。灵媒先使幽灵显形,备两个桶,一个装水,一个装石蜡。等幽灵显出手、脚,或其他部分后,把肢体浸到蜡里面,再非常迅速地浸到水里。幽灵离开后,模具就留了下来。当然了,”他有些遗憾地说,“很少有十全十美的模具,也不是所有都能成形。”
在我看来,这些东西异常真实,从中可见那些细小怪诞的细节:一片脚趾甲、一道皱纹、一根凸起的眼球上的睫毛尤其栩栩如生。但这些模型都不完整,有的弯折了,有的奇怪地糊在一块儿,仿佛蜡还在幽灵的手上脚上温热尚未凝固时,这些幽灵就返回灵界了。“看到这个小铸件了吗?”希瑟先生说,“那是一个婴儿的幽灵做成的——喏,瞧这小手指,这肉鼓鼓的小手臂!”我看到了,感到一阵恶心。我觉得这不过是个早产儿,又丑又不完整。我想起小时候,我的小姨从人们手里接过这样一个小东西,大人们对着小东西窃窃私语,这幅画面纠缠着我,害我噩梦连连。我转移目光,朝最底层、最阴暗的角落望去。那里放着橱柜里最丑陋的东西:一只手的模型,一只蜡做的男人的手,但又不是文字意义上的手,肿得厉害——五根肿胀的手指、手腕浮肿、青筋暴起,煤气灯所照之处,模型发出亮晶晶的光,像要熔化了似的。婴儿的铸型让我不舒服,这只手却让我颤抖,我说不清为什么。
等我看清标签上的字,我真的颤抖了。
上面写着“幽灵控者‘彼得·奎克’之手——由塞利娜·道斯小姐显形”。
我瞥了眼希瑟先生,他还在端详那个凹凸不平的婴儿手臂。尽管浑身发抖,我还是忍不住凑近玻璃门。我看着那只肿胀的手,想起塞利娜纤细的手指,她整理织袜用的灰色毛线时一抬一落的手腕,手腕纤细的骨骼。对比是骇人的。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在橱柜前弯腰驼背的窘状,急促的呼吸模糊了眼前的玻璃。我直起身,可能动作太快,等回过神来,希瑟先生正扶着我问:“您没事吧?”看书的女士抬起了头,戴肮脏手套的手捂住嘴巴。册子又合上了,还摔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