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10(第9/12页)

因为,是他让我看清了自己。他带我向她走去,我们走回宅子,她帮我除下斗篷,脱掉鞋子,她脸上的红晕依然在。她站在镜子前,皱着眉头,抬起手,摸过自己的脸……她只做了这么个动作,我看在眼里,就感觉心里猛然一沉——那种塌陷,那种坠落,夹杂着多少惊惶和黑暗,我以为那是恐惧,或者疯癫。我看着她转身,伸懒腰,在房间里随意走动——她自然率性,一举一动毫无矫饰,我贪婪地、长久地注视。这就是欲望?而为何最应该知道的我,却不知道!我原以为欲望会小一点,规整一点;我原以为欲望只束缚在某些器官上,就像味觉束缚在口里,视觉束缚在眼中。这感觉却萦绕缠绵,占据了我的全身,像某种病。它又像一层皮肤,完全覆盖了我。

我想,她一定看出来了。现在,既然他已点破其名,我觉得我身上一定显出了标记,或者颜色——那一定是绯红,就像我舅舅那些藏画中,用绯红描绘的各种人体突起,唇,裂口,被鞭打过的裸露的肢体。那天晚上,我害怕在她面前脱衣。我害怕睡在她身旁。我害怕睡着。我怕我会梦见她,我害怕,在梦中,我会翻身去抚摩她……

但毕竟,就算她感觉到我的变化,她也以为这变化是因为里弗斯。假如她感觉到我的颤抖,感觉到我心跳加快,她也以为这都是因他而起。她在等待,仍然在等待。第二天,我带她去我母亲墓前。我坐在那里,看着我多年来令之保持干净整洁的墓碑,心里却想挥起榔头把它砸碎。我企盼——我曾无数次企盼——我母亲还活着,那样我便可以再一次杀死她。我对苏说:“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是我的出生害死了我妈妈。”——我花了极大的力气,才掩盖住语气中的骄傲。

她却没有察觉。她看着我,我开始流泪。有那么多的话可以安慰我——说什么都比这好!——她却偏偏说出这一句:“里弗斯先生。”

于是,我轻蔑地从她脸上移开了视线。她走过来,带我走到礼拜堂门前——也许,想把话题往结婚上引。门锁着,我们进不去。她等我开口。终于,我尽责地说了:“里弗斯先生向我求婚了,苏。”

她说她感到高兴。然后,当我再次落泪——这次是虚假的眼泪,它冲走了真心的泪——当我绞动着双手喊出“噢,我该怎么办”时,她伸手扶住我,看着我的眼睛对我说:“他爱你。”

“你觉得他爱我吗?”

她说她知道。她说得不带一丝迟疑。她说,“您得听从自己的心意。”

“我不知道,”我说,“我要是知道就好了!”

“但是,”她说,“爱他,然后又失去他?”

她近距离的凝视,让我觉得紧张。我望着别处。她跟我说起血流的加速,激动人心的话语,还有梦。我想起他吻我的感觉,就像手心被烫到。她一下子就看出来,我并不是爱他,而是怕他,恨他。

她白了脸。“你想怎么做?”她悄声问道。

“我能怎么做?”我说,“我还有什么选择?”

她没有回答。她转过身去,盯着礼拜堂斑驳的门看了一会儿。我看着她苍白的脸,她的下巴,她耳垂上用针穿过的洞。她转回来时,脸色已经变了。

“嫁给他,”她对我说,“他爱你。嫁给他吧,按他说的做。”

她来布莱尔,是为了毁灭我。她是来欺骗我、伤害我的。看看她,我对自己说,看看她多瘦弱,多黑,多不值一提!一个贼,一个小扒手!我想,我会强压下自己的欲望,就像我曾经强压下悲伤和愤怒。就为了她,我会让自己被阻碍,被限制——被过去束缚,被未来拒绝吗?我想。我不会的。出逃的日子即将来临。我不会的。季节渐暖,夜晚变得闷热。我不会的,我不会——

“你真是铁石心肠,”理查德说,“我觉得你不够爱我。我觉得——”他狡猾地把眼光瞟向了苏——“我觉得你爱的另有其人。”

有时我见他看着她,觉得他已经告诉了她。有时她用奇怪的眼光看着我——或者,在触碰到我时,她的手变笨了,显得紧张而动作生疏——我觉得她也知道了。我必须偶尔给他们留出一些单独相处的机会,自己回到房中。这时,他也可能告诉了她。

你猜怎么着,小苏?她爱你!

爱我?说的是小姐爱上贴身女仆?

说的是某种小姐,也许,爱上她的贴身女仆。她有没有经常找点小理由,把你留在身边?——我那么做过吗?——她有没有假装做了噩梦?——这就是我的作为?——她有没有让你吻她?小心啊,小苏,她不会回吻你的……

她会像他说的那样,笑话我吗?她会发抖吗?我觉得,在我身边,她最近似乎睡得小心谨慎了,手和脚都收拢了起来。在我看来,她最近似乎总是小心翼翼,察言观色。然而我越是顾虑,就越是想要她。欲望在心中升起、膨胀。我的生活变得异样可怕——或者说,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有了生命,它们有了鲜艳夺目的色彩,有了咄咄逼人的表面形状。摇晃的阴影也能吓到我,我仿佛看见,从蒙尘的地毯和帐幔褪色的花纹中,长出一些无名的形状,沿着因潮气生出的白色霉花,慢慢地爬上墙壁和天花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