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7(第5/11页)
“你听着,”她的脸红一块白一块,呼吸重重地喷到我脸上,“我也有过一个小女儿,她死了。她有一头漂亮的深色头发,她的性子温柔得像羔羊。为什么深色头发的乖小孩就该去死,为什么你这种金发的坏小孩就能活得好好的,我真的不懂。为什么你那个身家丰厚的妈妈,最后变成个废物死掉了,我却要帮她把你的手保护得光洁细腻,把你抚养成千金小姐,我也真是不明白。你装模作样的眼泪爱掉多少掉多少,永远别想打动我的心。”
她抓住我,把我拉进起居室,让我爬上那张高大的,满是灰尘的床,然后放下了帐幔。壁炉的旁边有一道门,她告诉我说,门后是另一间卧室,里面睡着一个坏脾气的姑娘,那姑娘晚上会竖着耳朵听,如果我不乖乖地安静地睡觉,她会听到的,她的手很重。
“快些念祷告,”她说,“求天父宽恕你吧。”
然后她拿起灯走了,我被抛入一片可怕的黑暗。
如此对待一个小孩是一种恶劣行径,直至今日,我依然这样认为。当时,我痛苦地躺在那里,心中充满凄凉和恐惧。在一片死寂中,我努力倾听。在黑暗中,我感到眩晕、饥饿、寒冷、孤独,而黑暗是那么深。我眨眼,黑色的眼皮与周围的黑暗相比都变得明亮。胸衣紧箍着我。指关节在皮手套里被勒得瘀紫。大钟里的零件运作,不时发出些轻响,钟声按时鸣响。于是我想象这大宅某处有一群疯子,看护们正看守着他们,并极力在这想象中抓住一点慰藉。然后我开始在这宅子各处行走。也许在这里,疯子可以自由游荡,也许某个女疯子会走错房间,来到我的卧室?也许睡在隔壁的坏脾气女孩也是个疯子,也许会跑过来下重手掐死我!实际上,这个念头在脑海中一出现,我就听到了声音,压抑着的声音,从近处传来——近得异乎寻常,我觉得有千万张鬼鬼祟祟的脸,在帐边偷窥,千万只手在四处摸索。我大哭起来,身上的胸衣使我连眼泪都无法流得畅顺。我很想静躺着一动不动,那些四处走动的疯女人们就不知道我在这儿了。但是,我越想静,就越感烦乱。那时,一只蜘蛛或者蛾子爬到我脸上,我以为那只要掐死我的重手终于来了,我猝然一惊,浑身一颤,同时大叫起来。
我听到开门的声音,帐幔的缝隙透进光线。一张脸出现了,就在我近旁——一张和善的脸,不是疯子,而是下午给我端来饼干和甜酒的那位姑娘。她现在穿着睡袍,头发也披了下来。
“好了,”她温柔地说。她的手并不粗重,她把手放在我头上,抚摩我的脸,我平静下来,眼泪终于可以自然地流淌。我告诉她我怕疯子,她笑了起来。
“我们这儿没有疯子。”她说,“你想的一定是你之前那地方吧。你看,你不觉得离开那儿是好事吗?”我摇头。她说,“好吧,你还是对这里太陌生,以后就会习惯的。”
她拿起了灯。我见状立刻哭起来。“怎么了,你赶快睡觉啊!”她说。
我说我不喜欢黑暗。我说我害怕一个人睡。她犹豫了一下,也许在想斯泰尔斯太太。但我肯定,我的床必然比她的床软。而且,这是冬天,苦寒难忍。最后她说,她会陪我躺下直到我睡着。她熄了蜡烛,我在黑暗中闻到烛烟味。
她告诉我她名叫芭芭拉。她容许我把头靠在她身上。她说,“现在这样,是不是和你那个旧家一样舒服了?你是不是喜欢这里了?”
我说我会多喜欢这里一点,如果她每晚都陪我睡。她听了又笑起来,动了动身子,在羽绒床垫上睡得更舒服些。
她很快就睡了,睡得很沉,仆人们都这样。她散发着一股紫罗兰面霜味。她睡袍的前胸有丝带,我用戴着手套的手摸到了丝带,拉着它,直到睡着。仿佛在跌入无边的黑暗时,那是我的救命绳。
我说出这些事,是盼望你能明白是什么力量造就了我,使我成为今天的我。
第二天,我被安排待在那两间凄冷的房间里,学做针线。我忘记了对夜和黑暗的恐惧。手套让我的动作笨拙,针扎到了手指。“我不做了!”我大叫,把布扯开。然后斯泰尔斯太太打了我。我的裙子和衬骨这么硬,她打我的背,把自己手心打痛了,这多少让我感到一丝欣慰。
在初到舅舅家的日子里,我经常挨打。怎么能不被打呢?我习惯了热闹活泼,病房里的喧嚣,二十个女人的宠爱,我舅舅宅子里的肃静和规矩让我烦躁不安,火冒三丈。我想,我原本也是个温纯的孩子,是压制使我变得桀骜不驯。我摔盘砸碗,在地上哭闹打滚,把靴子踢飞。我叫到声嘶力竭,直到嗓子出血。我的任性换来的是惩罚,一次比一次严厉。我被绑住手腕,蒙上嘴巴。我被关进僻静的房间,或者被关进壁橱。有一次——我推翻了蜡烛,把沙发边的流苏熏得冒烟——魏先生把我拖出花园,擒着我走过那条孤寂的小径,进了冰房。现在我已经不记得那房间有多寒冷,我只记得一块块灰色的冰——我原以为冰应该像水晶一样透明——滴答作响。我听它们滴了三个小时。当斯泰尔斯太太来放我出去时,我已抱着自己缩成了一团,无法掰开,并且像吃了毒药一般虚弱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