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6/9页)
梨花一如既往在路边摊狼吞虎咽吃东西时,听说有一个日本女人,住在和缅甸毗邻的一个有边境关口的小镇上。吃饭时背后那张餐桌上有日本人在聊天,梨花放慢吃饭速度聚精会神地听着。悄悄回过头一看,说话的是两个中年的日本男性,从谈话内容看,他们似乎在这座城市逗留很久了。其中一位像是这几日在泰国国内刚旅行完回来,兴高采烈地讲着。说他当时想骑摩托车去金三角,却在空旷的大山里迷了路,他只好先沿着割去了杂草的小径前进,结果看到一户人家,一个在院子里干活的女人走出来开口讲了日语。“‘你该不是迷路了吧?’她一脸笑容地问我,令我惊诧不已。她还拿了凉茶给我喝。告诉我正确的路后,我与她就此别过,这感觉简直像遇到了狐仙一样啊。”
“这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吧。在山里和当地男人一起生活的日本女人,好像到处都有啊。”
“她们是因为什么事在日本待不下去了吧。”
“听说这边有不少黑市交易呢。只要给钱,他们就能想办法把你藏得无影无踪。”
“毕竟这是个闹市区都光明正大卖着假护照的国家啊。”
“那种不行不行,跟玩具一样。”
“但我们也没什么资格对别人说三道四的,自己也是偷偷摸摸地寄居在非法出租的楼里。”
“我们在这里的生活,实在不能让孩子们看见啊。”
不久他们的谈话转移到了要不要花钱召妓上,梨花用勺子把粘在盘子上的米粒划拉到一起送进嘴里,离开座位结账。
三天后,梨花从清迈前往毗邻老挝的边境城市清孔。之前走在夜市上的兴奋感没有消失,依然留在梨花的身体里。
清孔是个小镇,唯一热闹的就是一条商店成排的大道。说是热闹,也无法和清迈相比。河的对岸是一大片老挝的土地,相对于城市规模而言,这里往返于老挝和泰国的游客数量颇多。
梨花在离大道很远的一个斜坡上找了家旅店住下,她每天都去河边。沿河开着几家餐厅,还有咖啡店和瞭望台,梨花来此只是无所事事地坐在咖啡店的竹椅上,或者瞭望台脏脏的长椅上,眺望着对岸的老挝。从瞭望台往北走几十米有个出入境管理处。河宽大约五十米,水色浑浊,不知道有多深,但是感觉要去对面那片辽阔的土地似乎很简单。是趁出入境管理处深夜关门后游到对岸呢?还是托人划一艘停泊在河上的小舟过去呢?对岸的城市好像叫会晒。梨花的导览手册上没有对岸的地图,但那里肯定有道路有城镇。只要沿着道路继续前进,也许自己就能像那两个陌生男人所说的那样,无需护照、隐姓埋名,悄无声息地生活在山里。梨花试着在脑海中描绘自己生活在那里的样子。可虽然看起来去到对面易如反掌,但梨花完全无从想象自己在对岸的生活情形。无从想象得令梨花甚至感到一丝恐惧。
但是——梨花想道——但是我不是已经过河了吗?如今像这样坐在这里的自己,是过去完全不曾想象过的模样了不是吗?
假如没有遇到光太,是否就不会走到这一步?梨花凝视着河面,思考着。不,我并不认为走到这步田地是因为遇到了光太。要是自己进了编辑工作室上班的话。要是有孩子的话。要是没和正文结婚的话。要是没进那所初高中直升的学校,也就不会被推荐上那所短大。要是没从那所短大毕业,也就不会在信用卡公司上班,也就不能在银行上班。所有的假设向过去追溯着,又分散成无数分支,但是,无论沿着哪个假设前进,梨花都觉得,自己终究会走到如今这步田地。
于是,梨花终于理解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都造就了自己,升学和结婚自不用说,还包括当天穿了什么颜色的衣服,坐上几点的电车这一件件琐事。梨花理解了,我不是自己的一部分,从懵懂无知的儿时起,到泰然自若地重复着难以置信的非法行为时,无论是善意还是恶行,矛盾还是荒谬,这一切的一切,才是我这个人的全部。而且,如今抛弃一切踏上逃亡之路,并打算逃到更远的地方,相信能够逃之夭夭的那个人,也是我自己。
走吧,继续向前走吧。
梨花蓦然这么想到。前方有未知的我,只要逃离这一切,就会遇到更新的自己。所以走吧。反正都逃出来了,逃得再远一点也不错。梨花从咖啡店的椅子上站起身,向店里穿着围裙的女孩付了果汁钱。想要跨出店门的那一刻,水滴啪嗒啪嗒地滴落在干燥的柏油路上,留下印迹。女孩看着梨花,像是说下雨了,但是梨花径直离开了店。转眼间大雨倾盆。走在大道上的行人们慌忙跑到附近的商铺前。摩托车扬起白烟疾驰而去。梨花走在大道上,淋湿的衬衫和裙子紧贴在身上。鞋子里进了水,每走一步都发出滑稽的声响。视野里白茫茫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