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7章 永寂(第2/2页)

一瞬间,所有的滔天怒火、发狂气力,都随着这简短的四个字,被抽空殆尽,原先似如野兽狰狞、劝拉不住的圣上,整个人,似连魂魄都已被抽空,失魂落魄,所站着的,只是一具无主的躯壳,双眸暗漆无光,有如黑洞,手臂失力垂下,像再攥拿不住世上任何物事,长剑摔地的铿然声响中,殿外大雪无声纷飞,天地惨白空茫,那样的肃杀凛寒,像是长冬无尽,再也等不到来年春日花开。

纵是不听不看、只当不知,离去的人,也再不会归来,就是等上一生,也是徒劳,七日之后,薛贵妃娘娘病逝之事,正式昭告天下,原已人人隐有听闻的传言,终是落在了明面,两位殿下先前或也有听到一些传闻,但怎肯去信这可怕之事,仍是抱着希望守等,直至见到唯有舅舅与外祖父归来,才知广陵一别,他们的母亲,那般殷殷叮嘱,似要将一世之事,都嘱托完全,是在与他们做一生之别。

原因世事风霜摧折、长久抑郁难解,身心皆曾遭受重创的薛贵妃娘娘,虽经多年细心调养,但仍身体虚弱于常人,在离宫远行的三年旅程中,不幸染有绝疾,药石无医,选在人生的最后时候,回到故土,享受最后的安宁时光,而非绝望地浸在无望的针药之中,在仲夏之夜,平静病逝于琴川家宅,其养兄温羡,遵其遗愿,将薛贵妃娘娘,葬在她养母的身旁,落叶归根,曾经在母亲的呵护下,快乐无忧欢笑的小女孩,在这一世之尽,终是含笑回到了母亲的身边。

在这短短七日里,沉默不言的圣上,有如老了十岁,七日之后,圣上追封薛贵妃娘娘为大梁皇后,谥号永安,并命建皇后衣冠陵,等与崩后同葬。

昭告封后那日,圣上一人,自皇宫宫门处,缓缓走回建章宫前,形单影只地,一步步踏上御阶,在走至殿门门槛前,忽然顿了一下,手扶着门框,微微弯了下腰背,好似正背负何物,被不轻不重地压了一下,唇际也跟着浮起星点笑意。

这是自温太傅亲口道出薛贵妃娘娘病逝之事后,赵东林第一次在圣上的面上,看到笑意,尽管只是些许,他仍惊颤地疑心自己眼花,等欲细看时,圣上已然抬足跨过门槛,走进殿中,清瘦的身影,隐入那间留满与薛贵妃娘娘相关记忆的寝殿,直至天黑夜沉,都没有出来。

被屏退在外的诸侍,自然不敢贸然入内、请圣上用膳,心忧不已的赵东林,实在放心不下,顶着窥探圣私的大不敬之罪,悄推隔扇分毫,向内窥视,见寝殿内灯火通明,圣上将殿内所有蜡烛、灯树全都燃起,煌煌灯光照耀着殿内的洒金红纱帐幔,竟似新婚洞房一般,圣上就坐在离榻不远的紫檀圆桌旁,执笔写着什么,神情极其认真,他的手边,放着一块帕子,帕子上托着一颗明珠、一只香囊。

“写好了。”

凝神执笔许久的圣上,忽地开口说了这三个字,赵东林心突了一下,起先以为圣上是发现了自己,但再一定神细看,见圣上是在与对面说话,随着搁下御笔的动作,唇际勾起笑意,明亮的灯光下,双眸晶粲,如有星子流漾。

对面自是无人,可圣上却似看得到人,且看着她,眉目温柔至极,如倾付了一世满溢的柔情,手指轻轻拂过掌下的红笺,似在轻拂绝世珍宝,轻笑着低道:“朕说过,要与你写婚书的。”

“元弘……温蘅……”他笑着念出了婚书上的名字,弯起的唇角,又慢慢地平了下去,嗓音似是小心又似期待,“……朕私自做主,决定了封后一事,你会生气的是不是?”

“生气好”,圣上说出这一句后,复又轻笑,笑如耍了花招儿的狐狸,弯着双眸,轻轻地道,“来世记得来找朕出气,朕偿你,朕再拿一生偿你。”

如是轻笑着低语的圣上,终还是在烛滟红纱的流光中,湿了双眸、哽咽了嗓音,在赵东林以为圣上就要强撑不住时,圣上却再次勾弯了唇角,湿眸笑着拿起手边的银剪与红纸,说话的语气,如是从前在贵妃娘娘面前“献宝”时,“看朕为咱们剪个‘囍’字。”

“别担心,这字,朕剪的可好了,你不在的那三年,朕剪了许多,原想等有一天,会派上用场,到时候,给你一个惊喜……现在……也是一样的……一样的……”

无人回应,只有圣上轻絮的低语声,如情人间的枕边呢喃,长久地轻飘在这空旷的殿宇中,寒夜漫漫,山河永寂,天下至尊之地,颀长的人影,孤独地拖映在冰冷的黑澄金砖地上,大红灯台烛泪暗流,重重累积,坠如珊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