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册 第二十一章 不时则静(第5/5页)
皇帝默然听罢,问道:“是哪五日?”
我答道:“是本年五月二十一、二十九、三十,六月初一、初二。”
皇帝有些疑惑,沉吟道:“五日……”又道,“你能把那封奏疏背下来,可见读过多遍。是几时收到的,为何不早早奏报?”
我忙跪下:“启禀陛下,微臣是六月二十得到这封奏疏的,一见之下,以为是伪书,便暂且留下。且当日苗佳人难产,睿平郡王和王妃又不在府中,微臣一时情急,便出宫看望。后苗佳人难产而逝,微臣痛心不已,便无心再读奏疏。故此耽搁至今。请陛下恕罪。”
皇帝好奇道:“你如何肯定那是伪书?”
“微臣以为,此书有两处十分可疑。”我停一停,皇帝没有说话,耳畔只听到小简压抑而不平的呼吸声,像殿外的大风经过重重帷幕,只剩最深的一缕疑虑与寒意,“一是字迹,二是署名。字是三国时钟繇所创的小楷,这种字体简洁秀丽,常被初学者临摹。微臣仔细比对过字帖,可谓分毫不差。依微臣浅见,此人定是有意隐藏字迹。”
皇帝道:“那么署名呢?”
我仰首凝视,目光深远、专注而坦然。直到此刻,我才看清他的脸,他的脸刚毅冷酷,透着因焦虑而生的兴奋与狐疑:“还有便是‘刘灵助’此名,分明是个假名。”
皇帝道:“何以见得?”
我微微一笑道:“据《北史》,刘灵助是北魏末年幽州的一个术士,深被尔朱荣所信。当时尔朱荣有意图,于是为自己铸金像,数次不成。刘灵助便说,‘天时人事必不可尔’[114],经司马子如与高欢劝谏,尔朱荣终于还奉孝庄帝。后元颢入洛,尔朱天穆渡河与尔朱荣会师,将攻河内。尔朱荣命刘灵助占卜,刘灵助便说‘未时必克’,后果应验。后又因预言洛阳必克,封爵取仕,做了幽州刺史。孝庄帝崩后,刘灵助自谓方术无所不能,便起兵造反,号称为孝庄帝起义兵,讨伐尔朱荣。他驯养大鸟,称为祥瑞,刻像书符,诡道厌祝,妄说图谶,言刘氏当王,从者以十万计。后被叱列延庆、侯深所擒,斩于定州。”[115]
皇帝蹙眉茫然:“原来刘灵助真的是一个术士,那他可有算到自己会死?”
我恭敬道:“自然是有。刘灵助每每言道,‘三月末,我必入定州,尔朱亦必灭’,自谓必胜。后被叱列延庆所擒,果在三月入定州,斩首于市。而高欢在明年的闰三月,灭尔朱兆于韩陵。刘灵助虽然灵验,但卜出不吉却不肯相信,孤注一掷,终于身死名裂。真可谓‘成也卜筮,败也卜筮’。”
我侃侃而谈的声音在漆黑的椽梁间萦绕,坚定而清冷。自信继之以恭敬与谦逊,更有一种别样的锋锐,如刀锋掠过,斫痕毋庸置疑。
皇帝沉默许久。地上两道各自延伸的人影,含着金砖反映的灯光,如各怀心事的两个人,隔岸观望。含光殿静如旷野,唯余殿外夜风呼啸。
皇帝沉吟道:“莫非书假言真?”
我摇头道:“微臣以为,此人掩藏字迹,假托前人,妄说王气,用心可疑。”
皇帝道:“然则你以为书中所言之王气是假?”
我趁势道:“微臣原本以为是假,可适才听陛下所言,看来刘灵助所言并非全虚。但不知司天监所奏为何?”
皇帝道:“唯有五月二十一那一日罢了。”
我微微一笑,含一丝庆幸道:“如此说来,其余四日果然是假。”
皇帝道:“阴、阳、风、雨、晦、明,变化万端,不可胜数。同相异见,也不出奇。更何况,自古观望天象与记述天象的,为了迎合帝王好恶与时势变幻,增删有之,篡改有之,隐匿有之。本也不足为奇。”
我恭敬道:“陛下圣明。只是微臣以为,即使书中所言为真,因上书之人有意隐藏来历,居心叵测,微臣也不得不留下细看。这本就是微臣身为女录的职责。”
皇帝笑道:“你的小心仔细朕是知道的。依你说,这人为何要冒充刘灵助之名?”
我沉吟道:“大约是不想流露真名,又想取信朝廷,所以寻一个前人中身份相仿的来代替自己。”
皇帝道:“刘灵助曾是术士,又曾为官。莫非这人也是一个官?”
我想了想,道:“此人不想牵涉其中,故用假名上书,投到微臣这里来。一样可以上达天听。”
皇帝挥一挥手,小简托着信走上前来。皇帝展开信,窸窣一声轻响,如他脑中阒然升起的疑念:“‘昏晓五祥’……莫非不是云分五色之意,而是五日么?”说着提高了声音,目光灼灼,“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