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册 第二十一章 不时则静(第3/5页)
皇帝叹道:“你又没有通敌谋反,何必抢着做朕的仆隶?罢了……去向母后请安吧,她老人家还在等着你。你的话,朕都记着。退下吧。”
高思诚从殿中退出,我忙起身行礼。高思诚一怔,面色一红,还礼道:“朱大人,实在对不住,小王一时情急就——”他的脸很快在风中褪成死灰色,“倘若皇兄问起大人,大人就全推在小王身上。”我低下头无言以对。
门口人影一动,小简悄无声息地闪了出来,在高思诚身后躬身道:“大人,圣上召见。”
高思诚头也不回,他专注而用力的目光,夹杂着无限愧疚。我只得屈一屈膝道:“恭送王爷。”高思诚凝眸片刻,飘然而去。
不待他走远,小简便走近一步,悄声道:“大人可要小心些,圣上脸色不好。”我嗯了一声,除下斗篷,交予绿萼,随小简走进含光殿。
这是我第一次来到景园的含光殿。殿顶很高,灯光所及之处,不见椽梁,暗如深远漆黑的夜空。上首是黄檀木五龙盘柱龙椅,椅背竖起五柱,五龙情态各异。以中柱最粗,龙头正对南方,昂然怒目。两道目光似高悬的利剑,牢牢迫住我的眉心。我心头一颤,忽而周身发冷。
皇帝身着半旧的靛青色五龙团纹袍,上臂的牙色游龙已经被洗得发白,祥云的青白色丝线也没有那么丝丝分明了。待我行过礼,皇帝微笑道:“路上都还顺利么?出宫之前可用过晚膳了?”
我垂头道:“启禀陛下,微臣一路都很顺利,出宫前已用过晚膳。”停一停,含一丝恍惚道,“谢陛下关怀。不知陛下夤夜召见,有何旨意?”
皇帝走近两步,忽然伸手一拍我的右肩。我不觉退后一步,他这一掌便拍了个空。皇帝也不以为忤,缩了手温和道:“别怕。朕叫你来,是有一件要紧的事问你。夜色已深,你要如实作答。”
我忙道:“是,微臣定知无不答。”
皇帝道:“你先瞧瞧这封信。”
我一听“信”字,浑身上下每一寸肌肤都涨得发麻,倘若刚才不是避开了他的手掌,此刻我的震颤如何能逃过他的手眼?小简呈上一只深青色漆盘,一张轻飘飘的黄白色信笺覆在淡橘色的萱草纹之上,字体工整,间距均匀,横竖两道折痕隐约可见。只有短短两段话,仿佛只是一封报平安的寻常家书。我拈起信,默读一遍,暗自一惊。
皇帝看我读完了信,背过身去,负手道:“念。”深夜的自制力最为薄弱,我的声音一定会出卖我的惊惶。所以他深夜召见,所以他命我念出来。
于是我念道:
“自辞省台,奄忽春秋。乘舟中流,逾会稽山南;踣足驽马,度函谷关西。理分卤煮,析成五色。掀井空囷,革冗喻盗。府库之计,帑藏之重,荷恩塞责,无敢轻忽。智不逸群,行弗高物。欲行九德,心惛于道。
“昔石破龙腾,云行景从,昏晓五祥,飙尘千峰。动乎险中[110],虎豹道伏。迍如邅如,乘马般如。面汗背芒,临深履薄。思不出其位[111],不时则静[112]天意昧昧,何可言哉!”
这是高曜的字迹。这便是他命小东子送给我,却在驿站丢失的信。“天意昧昧,何可言哉”,果然落入了皇帝手中。
高曜虽命专人送信,终究笔触隐晦。若非早知西北出天子气,不相干的人绝看不懂。高曜一字未提天子气,第二段却句句都说天子气。信上的折痕几乎不见,皇帝定是压平了细细看过很多遍。他当早已瞧出其中的隐喻。
皇帝道:“你的声音在抖。”
我赧然一笑,不慌不忙道:“微臣初次在陛下面前念文章,因此紧张。”
皇帝微微一笑:“可瞧出是谁的字迹了么?”
这信没有称呼亦没有落款,甚至连自称都没有。皇帝又不给我看信封,分明是要试探我。信已在他手中,芸儿进宫之事多半他已知晓,我若装糊涂,只会激怒他:“依微臣浅见,这是弘阳郡王殿下的字迹。”
皇帝道:“不错。这是他写了命人送进京的信,你知道是送给谁的么?”
我摇头道:“臣女瞧不出来。不过今早弘阳郡王府的李芸儿进宫来,说王爷有书信从西北送到,竟被送信的下人丢在驿站了,找了许久也没找到。莫非便是这封么?”
皇帝笑道:“就是这封。既是写给你的,你可明白上面写了些什么?”
我又细细看了一遍:“王爷是说在外巡查盐政辛苦。”
“还有呢?”
“微臣愚钝,一时之间,看不明白。”
“当真不明?”
“微臣恭请圣训。”
皇帝将信自我手中轻轻抽走,双指在薄薄的信笺上印出两道短促的暗影,似向深处窥视的幽冷目光。他回身端坐在龙椅上,笑道:“‘石破龙腾,云行景从,昏晓五祥,飙尘千峰’,说的是西北胭脂山上,出了龙腾之状的五彩云气——你可知道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