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金莲之前世今生(第7/44页)

他的红背心,写上“红星”。

她仍然盯着他的背影。粗硬的短发在他脖子上又如黑马的鬃。他的英挺不同凡响。世上除了他,没有人打篮球打得那么好了。

工人文化宫内,正举行的这场篮球比赛,“红星”队对“造反”队。

与会的都是劳动工人。跃进鞋厂的同志们都来了,为“红星”队主将打气。

他们活学活用一切口号,带着笑,在旁当啦啦队:

“红星红星,掏出干革命的红心!”

一个四十来岁、在楦鞋部门天天看守焗柜的同志,嘴角叼着香烟屁股,舍不得丢掉。一见敌方入了一球,马上吐一口浓痰,便紧张地喊: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

其他的人都和应:

“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为此,“红星”队在最后的几个回合,积分超前,胜了“造反”队。

武龙英姿勃发地,用“祝君早安”的毛巾擦着脸。车间的几个女工,一个给他水,一个给他一包点心,是一种青绿色的东西。青团,以青菜熬水加糯米粉,团成一巨型丸子。

“什么馅儿?”武龙接过,随便一问。

她赶忙回答:

“猪油芝麻。”

生怕他不吃。直盯着他。武龙拈起油汪汪的一个,两口噬掉之。她方才放心。

单玉莲但见此情此景,便离开球场了。

她在工人文化宫徜徉一阵,几番趑趄,倒是没有回去。

赛事完了,一干人等都擦着汗,各自取了自行车回家。精力发泄了,他们都没工夫发展男女私情——也许,是没遇上。

单玉莲在门边,等着他出来。

她见到他神气傲慢地出来了。那件红色的小背心,猛地映入眼帘,那么快,出现了!她在急逼中,把手中拎了很久很久的一双白球鞋——那是厂里的制成品,举到他跟前。

“送给你!”

武龙一看,她的一根手指头,包扎了碎布,是受伤的手。再看,再想,呀,是她。

这才看清楚是一个怎么样的少女。明净透白的脸蛋,妩媚的眼睛,悄悄地睨住他,双眉略成八字,上唇薄下唇胖,像是随时准备被亲吻一下,她也不会闪避。武龙把头一摇,企图把这感觉给摇走了。

即使她穿得那么宽大朴实,平平无奇,他还是知道里头有个柔软的身子有颗柔软的心。

她腼腆地一笑。有点心慌,若他不要,她该怎么下台?

武龙迟疑一下,敌不过这种诱惑,他伸出一双大手,把白球鞋接过。

她等待他接过,好像等了很久。时间过得特别慢。

“谢谢!”

夕阳西下,人面渐黯。

单玉莲很开心,日子陡地充实了。远近都漾着歌:“洪湖水呀,浪呀嘛浪打浪……”

一浪一浪地,冲激她甜蜜的心弦。

她开始爱上这个世界。

忙乱、操劳、枯燥的白天,只要远远地瞥到彼此,大家都如初生婴儿般烂漫天真和自得。连闷煞人的黑与白,上面都仿佛画上鲜艳的花朵——偷来的。

不过,好日子不会长。

才讲过两句无关痛痒的话吧,都试探着,好不好再多讲两句呢?

什么时候讲?什么机会讲?

厂里头,人人都若无其事,不发一言,不动声色。

忽然有一天。

忽然,运动来了。

——运动!

本来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不知如何竟出了月亮来,挂在深蓝的夜空上。银光意欲跻身,谁知里面发生了事情,它只好退缩在门外。因为门严严关好,隔绝了两个世界。

鞋厂经过了一整天的操作,夜里机器终于被搬抬开了,纵是人疲马乏,不过中间腾出一块空地,搭了个简陋的高台。批斗大会开始了。

半失灵的灯火,一如垂死人的眼,环扫围坐一大圈的物体,幽僻中半人半鬼,全都没有任何表情,紧抿着嘴,那阵势,简直令事不关己的人也心胆俱裂,何况身在高台上呢?

肃杀中猛冒出一个男人的声音,都看不清谁是谁了。他慷慨激昂地宣布:

“今天我们要揭发一个人!”

——单玉莲头发散乱地被揪出来了。脖子上挂了个牌子:“淫妇”,大大的黑字,又给打了个大大的红“×”。

“运动来了,厂里头的斗争也开始了,再不干,真落后了。所以我们先揭发车工单玉莲。我们有同志亲眼看见她盗用国家财物。你!出来给大家说说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