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个梦 流亡曲(第2/10页)

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湘桂大撤退。

王其俊开始杂在军队中,也向前面进行,跟着自己的军队走,总比单独走来得保险得多。但是,这些军人在撤退中脾气都坏透了,而王其俊总不能和军人一般地步履矫捷,于是,他被军人们推前推后,咒骂之声此起彼落。

王其俊知道这些军人在长久的行军、撤退、作战和断绝接济的情况下,都早已失去本性,一个个都成了易爆的火药库。他只希望能赶快走到东安,或者东安还通车,就可以搭上湘桂铁路的难民火车。这样,他杂在军队里整整走了三天。第三天,后面有消息传来,敌军正在追击他们,于是,队伍撤退得更急,乱七八糟的消息纷至沓来:

“后面已经开火了!”

“敌人离此只有三十里!”

“有一个部队全体牺牲了!”

这天,队伍连夜开拔,在星光之下,疲倦的军人们蹭蹭蹬蹬地向西南方进行。王其俊也随着这些军队,在迷蒙的夜色中颠踬地走着。

中午,在烈日的照灼下,军队继续在前进。一阵“隆隆”的飞机声由远而近,所有的军人都站住了,仰首向天空望去,一排五架飞机往这面飞过来,听声音就知道又是重轰炸机。军人们在长官的一声令下,全体卧倒,用稻草掩护着,王其俊看了看那机翼上的太阳旗,仓促地向田野边跑,想找一个匿身的地方。飞机飞近了,他只有站定在一棵大树下面,等待飞机过去。

飞机去远了,并没有投弹,他长长地透了一口气。军人也纷纷起身,拍去身上的尘土,重新整队前进。他正要继续走,却一眼看到在同一棵树下,有一个满面愁容的少妇,抱着一个一岁左右的小孩,正对他凝视着。

他看了那少妇一眼,她和一般普通的难民一样,剪得短短的头发,穿着一件宽宽大大,显然原来不属于她的黑色短衣和黑裤子。可是,这身村妇的妆束一点也掩不住她的清丽,那对脉脉含愁的大眼睛,和清秀的小脸庞看起来楚楚动人。一目了然,这也是个乔装的难民,真正的出身一定不是农妇,倒像大家闺秀。如果不是怀里抱着一个孩子,她看起来绝不像个结过婚的女人。

“老先生,”那女人走过来了,文质彬彬地对他点了个头,怯生生地说,“您是一个人吗?”

“噢,是的。”王其俊惊异地说,一来惊异于这女人会来和他打招呼,二来也惊异于她的一口好国语。

“老先生,我,我……”那女人嗫嚅着,似乎有什么事又不好意思开口。

“你有什么事吗?”王其俊问。

“我——”那女人终于说了出来,“我和我先生走散了,已经三天了,到处都是军人,我找不到我先生,可是,我又不能不走,我想,想……想和老先生结个伴走,不知老先生肯不肯?”

“你预备到哪里去?”

“四川。”

“哦?”王其俊一惊,“这么远!”

“我有一点钱,可以去坐湘桂铁路的火车,我想,充其量走到桂林,总会有车可通的。”

“好吧,我们是一路,你贵姓?”

“我先生姓洪,我娘家姓田。三天前,军队开下来,人太多,难民也多,我抱着孩子在前面走,只一转眼,就看不到我先生和行李,还有两个挑夫。我等到天黑也没有等到,后来听说日本人打来了,我只好走,到现在还一点影子都没有……”洪太太说着,眼眶里溢着泪水。

“敝姓王。”王其俊自我介绍地说,“我们就一路走吧,一面走,一面寻访你的先生。”

于是,王其俊和洪太太就这样走到了一块儿。王其俊知道在这乱兵之中,一个单身女人可能会遭遇到的各种危险。走了一段,他们就彼此熟悉了起来,王其俊知道她丈夫是个中学教员,她自己也在教书。然后,为了方便起见,王其俊提议他们乔装作父女,寻访着走散了的女婿,洪太太也认为这样比较妥当。于是,洪太太改口称呼王其俊为爹,王其俊也改口称呼洪太太的名字——可柔。

可柔,在其后一段漫长的共艰苦的日子里,王其俊才看出这纤弱的女人,有多坚强的毅力和不屈不挠的决心。她原是个娇柔的小妇人,王其俊始终不能了解,她那柔弱的腿,怎能支持每日四十里的行程,还抱着个孩子。

他们仍然杂在军队中向西南方走,也仍然处处在受军人的排斥。每次王其俊想帮可柔抱孩子,都被可柔担绝了。后来,她学习乡下人把孩子系在背上,减少了不少体力的消耗,他们就这样一路走着,一路打听可柔的丈夫,但,那个丈夫始终没有寻获,而他们越走越艰苦,越走越瞒跚,逐渐和军队拉长了距离。王其俊说:

“无论如何,我们要追上军队,这样比较安全,也不会走错路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