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涵妮(第8/58页)
那是支柴可夫斯基的小曲子,《如歌的行板》,轻快、生动,而活泼。一曲既终,孟云楼竟有鼓掌的冲动。接着,很快地,一支新的曲子又响了起来,是韦伯的《邀舞曲》,然后,是支不知名的曲子,再下来,却是英国民谣,《夏日最后的玫瑰》。孟云楼按捺不住了,一股强烈的好奇,和一股无法抗拒的吸引力,使他轻轻地站起身来,披上一件晨衣慢慢地打开了房门。
琴声更响了,是从楼下传来的,这立即使孟云楼记起客厅中那架钢琴,弹奏的人会是谁?雅筠?翠薇?还是那神秘的——涵妮?他不知不觉地步出了房门,在一种半催眠状态下走下楼梯,他的脚步很轻很轻,没有弄出一点声音来,他不想惊动那弹琴的人。
下了楼,他立即看到那弹琴的人了,他觉得心中有阵奇异的悸动,这是那个穿白衣服的女孩子!他站在楼梯脚,只能看到这女孩大半个后背和一点点的侧面。那盏绿色灯罩的台灯亮着,大厅内没有再开其他的灯。那女孩披着一头乌黑的长发,穿着件白色轻纱的睡袍,沐浴在那一圈淡绿色的灯晕之中。她的手迅速而轻快地从钢琴上飞掠过去,带出一串令人不能置信的、美妙的声音。室内在仅有的一盏灯光之下,静幽幽的仿佛洒上一层绿色的迷雾,那女孩神往地奏着她的琴,似乎全心灵都融化在那些音符之中。整个的房间、钢琴、灯,和女孩合起来,像一个虚幻的、神仙的境界。像一幅充满了迷蒙的美的画。那是诱人的、令人眩惑的、完全不真实的一种感觉,孟云楼呆住了。
好半天,他才轻轻地在楼梯上的阶梯上坐了下来,用手托着腮,他就这样静悄悄地坐着,凝视着那少女的背影,倾听着那一曲又一曲的琴声。肖邦的《幻想即兴曲》《蝴蝶练习曲》,古塞克的《嘉禾舞曲》,然后是约纳森的《杜鹃圆舞曲》……弹琴的人完全弹得入了迷,倾听的人也完全听得入了迷了。
时间不知道流过去了多少,孟云楼听得那么痴,已不知身之所在。他的入迷并不完全是因为那琴声,这演奏当然不会赶得上那些钢琴独奏曲的唱片,何况他也不是一个音乐的狂好者,那女孩弹的许多曲子他根本就不知名,他只听得出一些较通俗的小曲子。让他入迷的是这种气氛,这灯光,这夜色,这梦幻似的女孩,和她本身沉迷在音乐中的那份狂热。这种狂热是极具有感染性的,他看着那女孩耸动着的瘦削的肩头,和那隐隐约约藏在轻纱衣服下的单薄的躯体,感到自己全心都充塞着某种强烈的、难言的情绪。
然后,终于,当一支曲子结束之后,那女孩停止了弹奏。面对着钢琴,她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像是满足,又像是依恋,她的手轻轻地抚摩着那些琴键,就像一个溺爱的母亲抚摸她的婴儿一般。接着,她盖上了琴盖,带着种发泄后的疲倦,她无限慵散地、毫不做作地伸了个懒腰,慢慢地站起身来。孟云楼突然惊觉到自己的存在了,他来不及思索,也来不及遁形,那女孩已经转过身来,面对着他了。在这一刹那间,他有种奇异的、虚飘的感觉,他想他一生都无法忘记这一瞬间的感觉,那样强烈地震撼着他。他面对着一张年轻的、少女的脸庞,苍白、瘦削,却有着那样一对炯炯然燃烧着的眸子。这是张奇异的脸,融汇着一切属于性灵的美的脸,一张不很真实的脸。那瘦瘦的小下巴,那小小的、薄薄的唇,那弧度柔和的鼻子……她美吗?以世俗评论女性的眼光来看,她不美。但是,在这绿幽幽的灯光下,在她那放射着光彩的眼睛的衬托中,她美,她有说不出来的一种美,是孟云楼从未在任何一个女性身上找到过的。他惊愕了,也眩惑了。
那少女也一眼看到了他,她迅速地瑟缩了一下,似乎受到了很大的惊吓,她用手抓住胸前的衣服,想退避,但是,钢琴拦阻了她。于是,她站定了,开始静静地凝视着他,那惊吓的情绪很快地从她脸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孩子气的惊奇。
“你是谁?”她轻轻地问,声音是柔和而悦耳的。
“孟云楼。”他回答,也是轻轻的,他害怕自己会惊吓了她,因为她看起来像个怯怯的小生物,一个完全需要保护的小生物。
“哦,”她应了一声,“你是那个从香港来读书的人,是吗?”
“是的,你呢?”他反问。
“涵妮。”她低低地说。
涵妮?孟云楼在口腔里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事实上,他早就料到这是涵妮了。涵妮,这名字对他似乎已那么熟悉,熟悉得他可以直呼不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