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时间:一九六二年夏(第9/54页)

他走到刚才那女孩子站过的窗口去站着,莫名其妙地有几分惋惜。下意识地,他在人群中搜索那颗小星星,但,就这么短短的时间内,这女孩仿佛已经隐没到地底下去了,偌大一个房间,竟然再找不到她的影子。他斜倚在窗口,望望窗外的夜,夜很美好,很柔和,是个适宜于编织梦想的夜。朦胧中,他陷进一种虚虚幻幻、空空灵灵的思想中。商业,不是他的兴趣,只是一种需要,他真正的兴趣是文学,可是,人就往往不能向自己的兴趣走,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投身在商业界?只单纯为了对姨夫的爱?怕他被大鱼吞噬?还是本能地对利欲有份下意识的追求?夜色里,研究分析一下自我是好的。他突然觉得自己比霜霜好不了多少,也是浑浑噩噩地在混日子。这思想使他不安,转过身子来,他又被那些大鼓小鼓喇叭笛子的声浪包围了。霜霜正在客厅的中央,和一个男孩子表演跳扭扭舞。

在这热闹的空气里,他越来越觉得寥落起来,用手指轻轻地敲着窗棂,他百无聊赖地望着那发疯似的一群。不知怎么,他的情绪一经低落下去,就很难再提起来,而他每次分析自我都会引起一阵困惑和迷茫。扭扭舞曲告终,不知他们闹些什么,有个男孩子高歌了一曲英文歌词的《青春偶像》,这显然刺激了霜霜的表演欲,居然也高歌了一曲。魏如峰听她唱的是什么:

自从相思河畔见了你,

就像那春风吹进心窝里,

我要轻轻地告诉你,

不要把我忘记……

俗不可耐!魏如峰耸耸肩,看看手表,才九点半钟,看样子,他们非玩到十一二点不会散。何慕天曾交代要他务必陪霜霜一起回来,那么,他还得在这儿受上两小时的罪。四面张望了一下,他忽然想起顾正家里有一间做样子的书房,里面藏着些永远无人翻弄的书籍。记起这书房就在客厅的旁边,有一扇门相通。他找了一下,找到了那扇门,于是,他不受人注意地走了过去,推开门,闪身进内,再关上房门。

一瞬间,他愣了愣,那个失踪的小星星正拿着本书,站在书房的中央,受惊而窘迫地望着他,仿佛她是个犯了过失而被捉到的孩子。

他定了定神,对她笑笑。

“嗨!”他竭力使自己显得温和,因为她看起来已经受惊不小。

她的嘴唇轻轻地蠕动了一下,却并没有发出声音来。魏如峰打量着她,那小小的脸庞清秀雅致,小小的腰肢楚楚可人,清亮的眼睛里盈盈地盛满了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寂寞和惶惑,和她那件过时的衣服一样只属于她而不属于目前这年轻的一代。他感到心中掠过一阵奇怪的激荡,不由自主地走近她,问:

“你姓什么?”

“杨。”

“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晓彤。”大眼睛轻轻地瞬了瞬他,自动地又加了一句解释,“早上的红颜色。”

他凝视她,她不像早上绚丽的红颜色,只像暗夜里一颗寂寥的小星星。他微笑着说:

“我叫魏如峰。”

“我知道。”她轻声说。

“你知道?”他有些疑惑。

“顾德美告诉我的,”她羞涩地笑笑,“你是泰安纺织公司董事长的内侄,那位红衣服的小姐是董事长的女儿,是吗?”

“不错,”他也笑笑,这就是他的烦恼,别人介绍他总要说他是谁的内侄,好像他就不是他自己似的。“你是顾德美的同学?”

“是的。”

“为什么不到外面去玩?去跳舞?”

“噢!”轻轻的一声感慨,夹带着微微的不安,“我不会跳舞,”顿了顿,她抬头注视着他,逐渐摆脱了那份羞涩和拘束,“我事先不知道是这样的场合,顾德美告诉我‘晚会’,而没有说‘舞会’,我不喜欢人太多的地方,那些人我都不认识,很——别扭。”

“顾德美这主人也当得真糟,她应该给你介绍一下。”

“噢,”又是那样一声轻微的感慨,“还是不介绍的好,我——很怕见生人。”

“是吗?”她引起魏如峰强烈地兴趣,“你不常见生人的吧?”

“嗯,”她再笑笑,“事实上,这是我第一次参加这种晚会。”

“很用功?大部分的时间都躲在书房里?是吗?”他调侃地说。

“噢!”她的脸红了,红得很可爱,有几分像早上的红颜色了。“那音乐使我心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