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时间:一九六二年夏(第4/54页)
“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
“是高兴呢?还是不高兴呢?”梦竹问,把筷子放到饭桌上去。
“又像是高兴,又像是不高兴。”
梦竹沉思地看看晓彤,放好碗筷,叫晓彤去请明远来吃饭。明远端起饭碗来,却怔怔地望着梦竹,好半天也没有吃一粒饭。梦竹等待地看着明远,她知道明远是藏不住话的,一定有事情要告诉她,但明远迟迟不语,清癯的脸上,那对深沉的眸子里流动着清光,有什么事使他兴奋了?升级了?加薪了?都不可能!就是可能,也不会让他流露出这副神态。
“怎么了?有什么事吗?”终于,梦竹忍不住地问。
“有一件你再也想不到的事。”明远开口了,凝视着梦竹,“我今天在车站碰到一个人。”
“谁?”梦竹本能地有些紧张,明远的神秘态度使她困惑。
“王孝城。”
“什么?”梦竹吃惊地说,“王孝城他也在台湾?真的是他?”
“怎么不是他,他还是老样子,只是比以前起码重了十公斤。我简直想不到会碰到他,站在车站谈了一会儿,他是五二年从香港到台湾的。而且,还有件你更想不到的事!”
“什么事?”
“你听说过墨非的名字吗?”
“墨非?”梦竹困惑地说,“好像是个画家嘛!”
“不错,”明远点点头,“是个画家,很有名的画家,也就是王孝城。”
“什么?”梦竹不信任地问,“王孝城?”
“对了,”明远说,“你想不到吧?你记得在重庆的时候,我们那股狂劲,放歌纵酒,豪情满腹。那时,我总说要做个大艺术家,他呢,每次都耸耸肩潇潇洒洒地说一句:‘艺术家,吃不饱饿不死,还是做个大企业家好,画画,只能学来消遣消遣而已!’结果,他却成了个大画家,我呢——”他注视着菜碟子,桌上,唯一的一盘荤菜,肉丝炒豆腐干,已经被晓白整个包办了。咬了咬嘴唇,他嗒然若失地,惘然地笑了笑:“命运是个奇怪的东西!”
梦竹知道明远这句“命运是个奇怪的东西”的言外之意,她默然地望望明远,心里却有份乱糟糟的感觉。王孝城,她还记得他那股什么都不在乎的洒脱劲儿,整天嘻嘻哈哈地,无忧无虑地拉着明远和她游山玩水。而今,他还是老样子吗?记得他的恋爱哲学是:“娶尽天下美女,要不然终身不娶!”她看看明远,就这么一会儿时间,明远的情绪显然已经低落下去了,微蹙的眉头和沉郁的眼睛显示他那习惯性的忧郁症又犯了。她小心翼翼地问:
“王孝城,他结婚了吗?”
“是的,”明远说,突然地萧索和落寞起来,“结婚了。刚结婚不久,一位本省小姐,孝城还是个聪明人,事业有了基础再结婚,现在是什么都好了。今天在车站碰到,大家匆匆忙忙的,因为他还有应酬,没办法和他多谈,我已经请他和太太这个星期六到我们家来便饭!”
“噢!”梦竹轻轻地叫了一声,在这一声之后,却是一种惶恐,她本能地打量了一下屋里,破旧的纸门东一条、西一条地挂着,露出了里面的木头架子,榻榻米早已泛黄,紫红的布边全已破损,墙上水渍和油烟遍布,屋角蛛网密结,再加上那些堆在榻榻米上无处安放的孩子们的书籍这一切加起来,给人的印象是零乱、寒苦和窘迫。多年以来,他们家里没有招待过客人吃饭,王孝城固然是洒脱不羁的老朋友,但是,他已经是个成功的大画家,只怕他们招待不起!何况他还有个刚结婚不久的太太。
“唔,真没想到,”明远丝毫没有察觉到梦竹的心情,只陷在自己的思想中,“快二十年的朋友了!真要好好地谈谈,以前,我和他都那样爱玩,你记得?哎,假如我不放弃绘画,或者……”他的话半中央刹住了,尾音和余味却苍凉地遗留在饭桌上。梦竹很快地扫了他一眼,心情却逐渐地沉重了起来,她能体会他那份失意,当年的朋友已经成功,而他手中依然空无所有!明远的这份失意像一副千钧重担,对她压迫过来,面对着饭碗,她一点食欲都没有了。
“星期六,约的是晚饭,你随便准备点什么吧!”明远用一句现实的话结束了那份感慨。
“我觉得……”梦竹犹疑地说,“请吃饭,我们……好像……你知道这个月的家用,请一次客,起码也要一两百块,恐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