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真人醉舞挥如意(第2/3页)

“夜雨清池馆,晨光散石林。一舟相过日,千里独来心。树拥江声断,潮生山气阴。异时怀旧意,应比未逢深。”写罢,褚仁投笔于地,只觉得全身的血都沸腾了似的,只想纵声长啸,又想纵情豪饮。果然……草书一物,是需要用整个身体、全部的精气去写的,要有将身体发肤都投入火中的那种决绝,才能煅造出最好的草书。第一次,褚仁领略到了,书法天人合一的境界。

“怎样?写得好吗?”褚仁问。

“好……”傅眉答。

“别骗我?”褚仁侧头一笑。

“真的是好,就是有点歪了,是我纸没铺正。”

“这种字体,如何?”褚仁带着一丝小小的得意。

“好看!像剑法,又像舞蹈,含着音韵在里面。”

“比爹爹的还好?”

“是……”傅眉再也忍不住,任泪水滚滚落了下来,落在那六尺长的皮纸上,将墨色晕染得一片模糊。纸上那字,有几处是极精彩的,但整体的间架和结构却十分乱,最后一列也写歪了。

“你不用哄我,第一次写,我知道不好,多练练,一定会好的!”褚仁说着,俯身去拣那笔,像是神助一般,竟没有摸索,只一下,便抓住了笔杆。

转眼间,春去秋来,又是一年。顺治三年过去了,顺治四年到来了。

苟延残喘的南明,虽是毫无起色,但也未见有太多衰败之相,遗民们的一腔热血,依然沸腾着,在一连串希望……破灭;破灭……希望的轮回中,殷殷盼着,有朝一日,可以天地翻覆,乾坤变改。

神州数点燎原星火中,大同总兵姜瓖起义算是一处绝大的火头了。

姜瓖在大同高举义旗,割辫为志,尊南明永历为正朔,数日间便占据了大同附近的十一座城池。多尔衮派和硕英亲王阿济格,端重亲王博洛、承泽亲王硕塞、多罗亲王满达海赴晋省平叛。一时间,晋北陷入战火之中,晋南也有几处小股义军磨刀霍霍,准备遥相呼应。

那姜瓖本是大明总兵,李闯来时,投了大顺,清军攻来,又降了清,换了三个朝代,始终镇守大同。因为和八王阿济格时有龃龉,再加上明的遗民们一波接一波的游说,最终还是反了,绕了一圈,又回到原点,重新做回了明臣……但是白布染了皂,哪那么容易洗干净?生命中的污点,纵使倾尽鲜血化而为碧也无法掩盖的。

傅山此时却一反常态,不再出门四处走动,并且严令傅眉、褚仁待在家中不得出门,连入城采买的琐事,他都一个人包了下来。

褚仁的药还在吃着,但眼睛毫无起色。字倒是越写越好了,好到连傅山都觉得惊讶。但褚仁毕竟没有正经学过草书,写来写去,只是那副李梦阳的《巳丑八月京口逢五岳山人》而已。

“仁儿!看我得了个什么好东西。”傅眉挑帘而入,脸上都是喜色。

虽说傅眉的话中带了个“看”字,但褚仁却丝毫不以为忤,只笑笑说道:“拿来。”说罢平伸出左掌。像是心有灵犀,知道傅眉得的这个好东西,体量不大。

傅眉把攥在手中的那物事轻轻放在褚仁掌心,褚仁用右手去摸,油润而光滑的,还略略带着傅眉的体温,像是一方小小的章料。

“这是什么?章料吗?”褚仁笑道。

“是块上好的田黄,就是小了点儿,白叔叔给的。”傅眉的语气喜滋滋的。

这段时间,父子叔侄三人都不怎么出门,但家里的人却是川流不息的没断过,僧道俗都有,褚仁看不见,也不关心,更从不出去见客。只有傅眉来来去去,口中叔叔,伯伯的叫着,这倒是让褚仁想到了一句现代戏的唱词“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想来,他们要干的大事,应该和那戏里的故事差不多吧?四百年的历史,像个唱片,一圈转下来,又回到原点,人变了,朝代变了,事却是如此相似。

“我刻个章子送你。”傅眉说道。

“不用了,你既然喜欢,就给自己刻吧,我眼睛看不见,用不到这个。”

“你的字写得这么好,又不落款儿,总不能连钤印也没有吧?”

“我的字真的很好吗?”

“那当然了!前儿爹爹还拿出来给几个文友看呢,大家都以为是爹爹写的,爹爹也没说破。”傅眉的语气中带了几分不满。

褚仁笑了,这,已经逼近历史的真相了吧?傅山的那些草书,真不知道有多少是自己这个傅仁代笔的。

“我还是别落款了,我落了款,这字的价格,至少去了两个零,太不划算了。”

“这话怎么说?”傅眉奇道。

“在我们那里,爹爹的字能卖到上百万,我的字,连一万都不到……”

“那我的呢?”

“你的……比爹爹的少一个零,比我的多一个零,十来万的样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