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语成箴(第6/11页)

姐姐并没有回来。姐姐工作后与我共同语言少了很多,这对我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虽然我只是个普通工薪人家的普通次女,不见得会有多少人将爱心和耐心花在我身上,但我一样得度过青春期——而且显而易见,我度过得十分吃力,脾气变得烦躁不安、古怪乖僻,即使是对最亲近的人,也疏于表达与求助。

我躺在床上,久久睡不着,觉得雨太大天太凉床板太硬,又觉得是咖啡喝多了,刺激得所有神经都敏感了起来,心里不由得一遍遍温习下午的一幕——那个男孩的微笑出现在放学前的黄昏,窗口有雨光飘进,房间极亮而窗外极暗,如同巴洛克风格画家所绘制的肖像背景——随着光影不同,他的微笑也幻化出无数内容,而无论哪个内容都令人迷乱并且眷恋。

《诗经》中《绸缪》说: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是!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做了一宿乱梦,起来的时候略有些感冒,妈妈嘱咐我喝过姜汤再去上学,但我依然急急忙忙套上半湿的校服,三步并作两步向学校跑。我从来没觉得空气这么清新,阳光这么美好,早餐的气味这么香甜,连街头小贩抖开旧报纸的声音也分外清脆悦耳——这条路我走了十几年,这种感觉却是第一次有。

我到校本已够早,然比我更早的却是叶翩翩,这简直比“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更不可想像。

没错,她此时正坐在我的座位上,旁边她自己的位置让给了昨天转来的桑子明,“湘裙你很不应该啊,昨天晚上怎么没告诉我来了新同学?”她的笑容一如往日般灿烂可爱,像崭新的芭比娃娃;她的声音故意压至很低,像甜腻得化不开的绞丝糖,隐藏着少女间特有的暧昧和隐语。

但是我突然变得很笨,对翩翩的种种娇俏暗示熟视无睹,只是点点头,招呼道,“原来在家窝得太久,发现学校也是有可喜一面的。”边说边走到自己的课桌面前,开始整理书包。

“湘裙你最坏,总是拿人家打趣。我就是病了嘛,否则谁会高兴闷那么多天……”几句简单的话,也能被翩翩说得哀怨婉转、荡气回肠。

我笑笑,知道这番表演的最佳的观众,是旁边的桑子明。

“湘裙湘裙,后面这个男生好像休学了呢,你暂时让我好不好?我想坐在你这里啦!”翩翩的大眼睛拼命眨着,傻子也能看出里面的千般央求与万种风情。

她扯着我的衣襟不停摇晃,将小嘴撅成优美的弧形,像一个无辜又无助的孩子,让人根本不忍心拒绝。

而我不由得去看桑子明的脸庞,即使是在明媚的晨光中,他依然俊美得如同遥远的梦幻——曾经被冻结在远古的冰河世纪,现在呼啸而来。

四周的一切在刹那间溃散,化作潮水,汹涌而来又悄然退去,而他的俊美竟凌驾在所有之上——即使是因为年少无知见识短浅,我在无形中过于夸大了他的外貌,那我也必须得说:这个男孩子是我有生以来所遇到的美的极致。

我力图在桑子明面前留下最好的印像——他漂亮到让人手足无措,即使事事关照他问候他,你尚觉得不够,你纵容他如同纵容与自己幼年分别的胞弟,这根本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谁说容忍退让,与色相无关?

我默默地坐到他们身后的座位上——多年以来我一直在分析自己的举动,我为什么会这样做?是对翩翩的成全?是对桑子明的无助?还是自己生性的怯懦?

但无论是什么原因,这无疑成为一个将来令我耿耿于怀,悔意无尽的举动。

可是如果让我再次选择,我怕还是会做出同样决定。我已立在它的入口,四顾亦无他路。

古语说:女为悦己者容。不知是否因了桑子明的缘故,翩翩的衣着越发绮丽到不可收拾,上课故意借口热,脱掉宽大无趣的运动衫,里面露出的衬衣简直如《聊斋》中巩仙的袖里乾坤,什么雪纺、网绸、乔其纱,还有金蒽与纱丽,叫得出叫不出名目,颜色新异,样式也奇怪,永远不肯好好的两相对称,绑扎缠绕,无所不用其极,将垂坠仿制得如同印度女郎,偶尔再用一条亮箔珠绣的头巾代替棒球帽。年迈的任课老师看了唯有摇头而已。

我自幼年修习古筝,即使功课再紧也不曾荒废,父母也觉得可怡心养性,便也随我去。最近经常弹的是《山之高》: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

我所思兮并不在远道,但却比蓬山还远了一万重,当他们的笑语撞击着我耳膜的时候,我的心因为凌迟而血肉模糊起来——所以翩翩,无论我们以前曾怎样相爱,也还是徒劳。因为我们注定经不起这个考验,而这个考验的名称,叫作桑子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