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语成箴(第5/11页)

我觉得翩翩非常美,而且有大户人家的钟灵毓秀之气,只是不知为什么,面对我时,她总有些妄自菲薄。

“湘裙,你终于来了,我等了你一天,都不晓得做什么好!”

我勉强一笑,却怎么也打不起精神来。

“对了湘裙,我明天就去学校了。把你的笔记借我看看吧,这么久没去,我担心赶不上功课。”也许是没开灯的缘故,翩翩的身影在黑暗中格外孤单。她的袖子掩住手腕,下摆遮着膝盖,长发像新研的墨一样清新乌黑,蓬松地披落在足边,整个人无端地有一种无依无靠的感觉,让人怜惜。

“怎会赶不上呢?都这会儿工夫了,老师也教不出什么新的东西,”我边说边掏出功课簿子,“还不得靠自己用功——那些老调重弹的东西!”但我并没有要打开灯的意思。

“湘裙你好像闷闷不乐呢!”翩翩抬起眼睛看我,微微一笑。然而她笑得也很是寂寞。

我别过了头,揉了揉面颊,“没什么,可能老师拖堂太久,有点困倦——喝杯咖啡提提神吧!”

“好啊,”翩翩响应道,“我让小云端过来——”

“不必麻烦别人,”我站起身,“我们自己去厨房。”

厨房是蓝白两色,在日光灯管的照耀下显得非常静谧,我走得太匆忙,忘记穿拖鞋,厨房地板的瓷砖冰到了脚底,我不由打了个寒战。翩翩用咖啡机煮了两杯卡布其诺,她将长袖挽到手肘处,用两根指头捏着咖啡匙轻轻拨弄着。

我和她隔着厨房的桌子,面对面坐着。听着外面的雨声,我突然想起一首唐诗:“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山欲雪,能饮一杯无?”

尽管翩翩一再请求我住下来,我还是选择了回家。

在这样一个雨夜里,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却一点也不冷清——我独自怀了个天大的秘密:这秘密太突然,突然到我还想不出应该把它藏在哪里。

雨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我的头发被彻底淋透,雨滴肆无忌惮地顺颊而下——我的伞呢?是落在翩翩家还是丢在教室?但我已无暇去想,其实想也想不起来。

有急驰的车轮碾过公路,飞起无数雨珠泥点。思绪闪过,又觉心中空茫一片,仿佛不经意间做了个不切实际的梦,而梦的残痕又分明存在——这是十七年来从未有过的感觉。我对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产生了莫可名状的好感,不,不仅仅是好感,它已经让我窒息让我痛苦让我患得患失,让我无法用语言形容——我这到底是怎么了?

我家住在市立医院的宿舍楼里,如果非要打开厦门地图来寻找,即使用醒目的红圆珠笔进行标识,也会让人感觉如同面对着被弄乱的蛛网。

这里和翩翩家的高级小区绝无相同之处,是道地的普通居民区:公车、班车和各种旅游车线路纵横交错,没有规律可言,几条脏水河也凑热闹般地从中穿过;毫无特色的城市建筑,毫无意义的街心标志,杂乱的道路密密麻麻犹如甜瓜纹路;楼下是个菜市场,因为卖鱼虾海鲜,地面不下雨的时候也湿淋淋,弥漫着宰杀动物的血腥味;几家廉价的音响店,天天播放“四大天王”磁带,香港老男人的嗓音如雷贯耳;还有鲜花店、礼品店、花圈店、熟食店……

这一切矛盾又协调地并存着,充斥了我循规蹈矩、尚算安定的十七年时光。

最近这一带经常修路,今天挖明天填,后天又重新挖开。上面张着几张塑料布,破旧的红蓝颜色更令人生厌。旁边悬挂的阴暗小灯像瞌睡人的眼,努力睁也睁不开,也不知能起到什么作用。修路刨出的阴沟秽物就暴露在路表,混合着水泥沥青的味道,久而久之,让人鼻子麻木,反不觉得有何不妥。

医院宿舍楼因为年代久远的缘故,占地还不少,四周竖有高高的混凝土墙,仿佛要把自己同闹市的喧嚣多少隔离一下,虽说用处不是很大。进门处的花坛从没有人去认真修整过,但自然的水土还是将它们滋润得枝繁叶茂,时间长了倒别有一番章法。

一条水泥甬道沿花坛迂回转过,再次呈直线穿过中庭,中庭两侧栉比鳞次地平行坐落着五层盒状楼房,样式雷同、规格统一,颜色旧、开窗小,远看起来简直有点像监狱。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家家户户的阳台都用玻璃与钢条封得死死的,唯一的区别是钢条的颜色略有不同,但经过这么多年的风吹日晒后,那点区别也快消失殆尽了。院子中央有食堂、浴池、篮球场和礼堂,看起来当年好像还很是繁盛过一阵,然而随着人们生活方式的改变,这些建筑物不仅被冷落下来,还显得多余和滑稽。

回到家已经很晚了,爸妈都睡下了,我脱下落汤鸡一样的外套,搭在浴间的晾绳上,又匆匆洗把脸,才蹑手蹑脚地回了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