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长风一度, 拂乱眉眼。

阔别数月,再次相见,她看起来神思开阔不少。

发上用了细长银簪, 一袭玄衣修身挺拔,双钏缚袖, 袍角蔓有花纹,以银丝绣制, 精巧却又不惹人注目, 只是面容虽有大改,却变不了神色,变不了那双眼。

世上诸多人, 他唯独不会从林斐然的眼中看出半缕污浊, 窥见半片阴光,世上诸多人, 只有她会用这样的目光看他。

对视的瞬间,种下的相思豆倏而在心口发热, 功法兀自运转, 一阵熟悉的暖意顷刻间涌向早已僵冷的四肢百骸, 于是十指微动,沉寂的心终于砰然,他再次溺入那抹安静孤韧的眸光中,难以自拔。

二人刚在一起的时候,其实没有多少肢体接触,他亦觉得不必。

道和宫有不少私下相恋的弟子,他撞见过许多,大多不过是两手交合,或是双肩相触, 说些无趣的话,然后毫无意义地对视互望,也不知在看些什么。

望得再深,牵得再紧,若道不一,终要殊途,同道而行,方有永恒。

在他看来,这般相处,实在不如一同打坐练剑来得有意思。

他一直是这么想的。

直到那日,他与林斐然在小松林中打坐,她尚在苦恼运灵一事,毕竟努力半日,留下的灵力却十不存一,心中难免觉得挫败,纵然知晓与灵脉有关,她却仍不甘心,想探寻别路,便叫他行灵,她来观测。

卫常在依言照做,如往常般吐纳灵气,他修的功法与张春和一致,吐纳时不可紧闭双目,只得半阖眼帘,取自俯仰半阖,天地皆入眼之意。

灵力汇入周身,原本只是绕着他观察的少女脚步微顿,停至身前。

她先是弯身屈膝察看,随意绑起的长发便散落而下,细碎地拂过他的面庞,带来一阵雪风的凛冽与难言的柔和,似是看得不甚清晰,她索性半跪雪间,仰头看来,清亮的眼很快凑近,望入他半阖的双目。

她就这般撞入眼中,卫常在眼睫轻颤,呼吸微滞,却不动声色地稳住,仿若仍在入定之中。

两人相隔咫尺,呼吸交融,他的眼直直地盯着她,盯着那双贸然闯入的眼,是她自己要看进来的。

她的双眼黑白分明,睫羽划出一道目线,眼瞳却不似他的这般漆黑,雪光映衬下,是些微清浅的褐色,离得近了,便能望见她那因光线变换而放大缩小的瞳仁,望见占满她眼底的自己。

离得近了,能看到她眼中的好奇,能看到她额角拂动的碎发,能看到她带有淡淡细纹的双唇,能看到……她抽身离开,一切忽而消失,眼中只余冰雪。

“卫常在,你修的这门功法好生奇怪,怎么灵气还能从眼中走……卫常在、卫常在?怎么还在入定?醒醒——”

在她的呼唤中,卫常在结印收势,仰头看去,她立在澄澈的天际之下,目色清正而无畏,眼珠微动,正在打量他。

离得远了,往日清晰的景象都好似模糊起来。

自那之后,他似乎理解了那些无聊的同门,也是自那之后,他很喜欢在她没有察觉之时,悄然又肆意地打量她,或是在打坐之际,毫不遮掩地望进她的眼中。

白日不够,他便去寻了二十四桥明月夜,夜间以铜镜相窥,得以餍足,这才溺于她的目光,沉沉睡去。

无人知晓,在与她对望时,他几乎无法思考什么,只有看得久了,或是她移开视线,他才能从其中抽离。

她从不知晓自己在他眼中是何模样,就如同此刻一般,她仗着自己容貌大改,不慌不忙地收回视线,掩着身后之人退开两步,躲避尘土。

慢慢——

心下砰然之际,又有细小藤蔓自脏器生发,蜿蜒爬下,顷刻间布满整颗心脏,然后,骤然紧缩。

卫常在眸光微动,握着缰绳的手一紧,他无声忍下骤痛,再抬眼时,一切情绪褪下,俱都埋没心底。

这控制心神的藤蔓是他自相思豆中而得。

禁书八卷有言,相思成结,一念生根,以五味浇灌,可催发情丝缕缕,缠缚心头,以控心神,可解相思。

解不解相思无碍,但他需要什么来控制自己,惩罚自己。

林斐然说他与她不是同道之人,可她连自己的道都不知晓,又如何肯定与他不同?她只是在生气罢了。

她不肯说如何才会原谅他,没关系,他会自己动手惩罚,就像以前的每一次。

……

卫常在翻身下马,行了道礼,眉目冷淡疏离:“抱歉,车马不可过桥,是以只得勒令马队停驻在此,方才惊扰道友,还望见谅。”

慢慢实在心软,她不会拂了一个“生人”的歉意,更不为阻拦一个“生人”的靠近。

林斐然的手仍旧拦在身后人之前,闻言看了看他,暗忖他应当没认出自己,便将眸中情绪收敛:“此处凡人众多,路桥拥堵,若要纵马,入大道前便应缓速。”